薛松爽的诗 [组诗]
作者: 薛松爽老 虎
八百只老虎,一夜间
涌入了这座庞大的繁华都城
在深夜,人民安歇,暗月携带双重的光影
老虎金黄,无声行走于瓦脊之上
同一声怒吼隐埋于捆缚的身躯
谯楼更夫,一声声敲打着梆子
细密的露水打湿了皮毛
老虎跃下天井,老虎推开房门
老虎抱出婴儿
更多的老虎进入空阔的衙门,打开监牢
沉睡的犯人,游走于街衢,无处可去
老虎在寻找一块阴沉木
老虎在寻找一个人
一种鸟
有一种鸟会一直悬浮在空中
它一直未出现于典籍或语言之中
它喑哑的灰蓝也无法用颜料描出
有人听到它的叫声,类似登楼者的喟叹,或
哀悼人的默泣。
有孩子捡到它的羽毛,已和冬鸦没什么两样
一个人在梦中看到,逝去的母亲头顶,翱翔
着这只鸟;
一个人在深夜,将书籍撕成碎片,冲进下水道;
一个人在皮肤上刺字;一个人
独自去野外,朝深潭投下一块石头
石头的坠落,如同飞翔;
一个人建起一座房屋,一生用小刀刻下一扇扇
窗户;
一个人看见一只坛子,自旷野隆起,光秃秃
无树无草,火山岩般赤裸
那只鸟独自飞过。不饮不食
没一片阴影
祭奠之诗
他们说新蔡已没有干宝的遗迹
除了新修的一尊白色塑像
和一座同名的公园
他们不知道我就是被南阳宋定伯卖掉的那只
羔羊
我跪立行走
从冀州到豫州,宛市到新蔡
磨没了四只蹄子
膝盖也空了
我成了一口唾沫,一弯清流
成了最初的那一只新鬼
没有人知道我渡河漕■作声
如何熬磨而死
屈曲成为人形
曾与一个少年共递相担
感受炙热的人之鼻息
雪 夜
在深夜总有一场雪要落下来。
云层后细碎闪亮,一颗颗石头悬浮
大朵的雪疾速下坠,穿过路灯
如同飞蛾投入焰火。
在雪落之前,小区一片喧闹
婴儿同时开始哭泣
睁大惊恐的眼睛
人们奔向奶粉店、药店
一个爸爸按照母亲的吩咐,剪裁
白纸书写一支古老的谣曲
走上这平原尽头城市的街头
在电线杆上张贴一张张的纸片
那时候云层加厚。空气骤暖
第一粒雪像漏下的光
一个婴儿睁大眸子以哭声为营养
一点点慢慢长大
鹤之弯颈
水塘的反光里
直立之鹤,咽下刀尖般的鱼类
一只,两只,三只……
而我曾在深夜
看见黑色柏油马路上耸立成形的一只
看见垃圾堆上翻检胶套和纸屑的一只
看见叼出头颅硕大四肢娇小物体的一只
在白日,天空的深处
那只鹤伸直了铜管般的脖颈
吐出了一腔长鸣——
它将婴儿和悲鸣吐了出去!
斑 马
病房中,一张床是父亲,一张床
是伯父,父亲给伯父递上削好的苹果
两张相似的苍老面孔俯在一起啃吃
房间堆积着白。愣神间,我看到斑马
从这里走过,鼻息还留在泛黄的被褥上
它穿过狭长的走廊,脖颈越拉越长
左边病房的年轻妻子,斜倚在床头
她刚切除了半边乳房。最里面的病床
那个小男孩儿已输完了最后一袋血液
斑马隔窗吃过新生的树叶,孩子般
跳下楼梯,走到十字路口。尘土弥漫
红绿灯闪烁,一个父亲驮着儿子走过
沿着利刃般的道路,它一直走到旷野
烈日下我看到了一头头斑马糜集
它们无声解体,绷带脱落。犹如经年冰雪
雪 人
天空的雪花源于同一个雪人身体
但你不知道来自哪一个部位
雪人头颅、心脾、手足
都由同一种物质构成
如同我们的一首诗,你无法区分
哪里是流泪的眼眸
哪里是心痛的塌陷
星辰隐藏于肋间
胞衣脱落于岩石
删去任何一个词,它
都会感到整个的疼痛
就像这高处的雪人,在
同一种痛楚中碎裂,飘散
每一点针尖的白,都饱含整个身体的痛
河 床
河水断流之后,整个河床就袒露出来
孩子们欢呼着跑到河的中心去
天空垂下来,填补河流留下的空隙
一群孩子就站在倾泻而下的光里
空气凝滞不动。孩子们俯身
在淤泥里挖掘,想把一些东西掘出来
他们只挖出了一些根茎,蚌壳
孩子头抵头聚在一起,像微黑花蕊
深幽发蓝的水下到底隐藏了什么
它们随着河水的消失一同不见了
只留下这些污泥。远远望去,河床
并不空旷,比平日里更像是一个怀抱
松 果
女儿和我在河边的坡地上
捡拾松果。
经过一个冬季的霜雪,松果已经发黑
松树下空旷,干净。阳光斜射下来
照亮我们的面孔。仿佛第一次
女儿的手伸向硕大松果
年幼身躯山雀般激动,但
仍保持了一种松树的平静
冰
每天他从村外的池塘捞上一块冰
放在院子的墙根儿。
凌晨起身,扛起铁锨,拾满热气腾腾一箩头粪
坐下来,戴上眼镜。读一本马列的厚书
人们上工。犁地,拾柴,挖渠
人们叫他老梁
老梁是一个好人
孩子跑过来,在他的冰上抹上土泥
冰就更快地融化。
看着孩子的黑脸蛋
询问他母亲的身体。教他写一个“马”字
冰块泛白,表面变得糙涩
越缩越小
直至消失不见
地面一层细沙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