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的编结术与波澜不惊的叙事
作者: 李璐《有山有谷》一开头,是松莉去理发店打耳洞,这家店是邻居小珍推荐的。打耳洞的间隙,松莉注意到店的一角卖烤火烧,还研究了一下旁边女孩祛斑的情况……如此轻松的场景,会让读者放松神经,以为将读到的,是个弥散着食物香气的日常生活的小说,却没想到,这日常的表相下潜伏着重重杀机——两万六千字的小说,于打耳洞的情节之后,接着介绍小珍是个售票员,她与司机老林融洽的同事关系,她与松莉初遇,两家的相处,以及松莉外出六年后重返旧居……大概过了三千多字,然后在松莉和小珍的闲聊中,忽然让松莉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听说过,没有耳洞的话,到了那边会变成个葫芦头?”这里的“那边”,指死后的阴间。读者读到这里大概会突然一凛,意识到松莉的打耳洞可能不那么简单。但狡猾的作者在这里轻点了一下,又悄然滑开。之后两千字,续写老林离职、小珍看黄雀叼签算卦,然后才写到救护车,服农药自杀的松莉被送往医院。
这是以管窥豹的一个例子。它同时显现出崔君高明的结构小说的方式(我称其为“编结术”),以及一种波澜不惊的叙事调子。
看过全篇会发现,《有山有谷》内部是个复杂的世界。围绕着主要人物小珍、松莉,以及她们身边亲近的人,有繁多事件,涉及两起自杀,时间跨度几乎有三四十年,这么复杂的时空综合体,该从哪里下笔,要截取哪些片段,叙述的先后顺序是什么?
《有山有谷》做出了优秀的示例。作者采取了一种密密缝织的叙述方式,小说的进行就像细细地做一件编结的活儿,在起针之初,以及跟随针脚的过程中,读者完全无法预测作者将用哪些针法,之后将看到织物的哪一个局部。编结中,作者依局部事件的发展逻辑先交代到某个地步,然后回针拎起另一根线头,让另一片织造区域显明。整个小说版图上,一片片区域次第亮起,以一种拼合的方式,渐渐让整匹锦缎显形。而读者也是慢慢地、一寸寸在大脑中完成人物及其相互关系的组装,最终形成对“有山有谷”整个世界的印象。
这种精致的编结方式,必然要求不同时段间的灵活转换。《有山有谷》在这点上做得很自然,崔君大胆地有意不给出时间的鲜明标识,譬如,用“那天早晨”四个字,便直接接入小珍丈夫小和死亡的当天。小说中,一段段人物、事件,仰赖读者在阅读中自行辨认其时空,然后让它们在时间轴上各安其位。这挑战着读者的拼图能力,同时,点连成线、线铺成面的过程,也让读者充分调动起逻辑和感受能力,从而获得极大满足。崔君高明的编结术,使全篇叙事线索灵动又清晰,而一片片区域递相明亮,也渐渐逼近小说想表达的中心——两个(两代)女人及其周围人的命运。
开头的打耳洞,原来是松莉提前半年为自杀做的准备。小说的叙事,便这样在貌似日常的氛围中,以一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把触目惊心的情节推到读者眼前。还有小和惨烈的自杀,也自始至终冷静地交代基本事实和情境。人物的绝望、对生的放弃在“日常生活流”中隐现,仿佛它们稀松平常,仅在发生的当下难免引人注意,但很快,她(他)周围的人就开始思量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继续之后的生活了。
有个细节,松莉是被医院赶回家的,死亡随时可能降临。于是,她家靠近窗户的地方,便堆着紧急买来的十几棵白菜,木杆上挂着冻猪肉。这是亲戚们第一时间准备的,因为:“猪肉片炖白菜,冬天的乡镇丧礼都有这道菜。”作者轻描淡写的一句,便将生死大事化为波澜不惊的日常:病人还活着,但最先准备的,不是活着的病人想吃的东西,是她死后别人将吃的东西。这就将对人的生命漠视的一种状态,写得十分鲜明。
波澜不惊的叙事调子凸显了人世冷漠,同时,它是人物深受打击后生活态度的显现。是对诸种打击逆来顺受,并努力将其化为日常的人们,使一切事物浸染上波澜不惊的色彩。小说中,松莉的儿子李颜亮初中便领悟了这点:“他掌握了承受挫败的秘密,今后,他不会抱怨吃苦,因为那是神的奖赏。”
在松莉生命的最后阶段,她与小珍却是真正走近了。垂死的松莉一语道破天机地点出小和死于自杀,并揭开原因:“他不想结婚。他不喜欢女人。”小珍由此获得精神解脱。松莉问起小和自杀的凶器,小珍袒露:是屋檐下结的冰凌。她回忆将那根冰一块一块化开——最后两块,放进了饭盒中温热的豆花里。致死的凶器在“温热的豆花”中消融,惨怛之事又一次化入日常。
此时,读者以为情节已达高潮,小说却又照亮了暗夜中的一角绮罗:松莉托小珍送棉被给躲高利贷的李颜亮。小珍偶然发现隐匿于岁月中的爱恋。我想象着那个画面:小珍抱着一床“绿色绸质的被面,有蛇的灵动与光泽,针脚均匀”的崭新被子,在寒夜中怀着激动的热力走着——一片严寒中的艳丽!我想,崔君密密缝出这两个(两代)具体而微、内涵丰富的女性形象,直接指向了生活本身的令人窒息之处,耐人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