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二回
作者: 徐皓峰痴及局外——凡·高、塞尚
三十回,宝玉有肚量,主动和好,哄黛玉。黛玉下台阶前,先摆架子,说要回家乡,一走了之,宝玉便说她去哪儿他都跟着。黛玉说去死,宝玉说那我当和尚——夫妻情深,才会这样。
明明是顺着你的话说出来的,黛玉却不干,严厉批评宝玉,说两人是兄妹,不能用这种话。下回,对宝玉有男女之实的袭人,黛玉超越主仆,称她为嫂子,以宝玉妹妹自居,是再一次强调。
黛玉对宝玉,一方面至亲至爱,宛若一人,一方面严防死守,一溢到男女边界,立刻翻脸。这是电影写人物性格之法,一部电影的时间太短,不及铺陈,只来得及以关系反应性格。关系矛盾,性格便独特了。
人与人之间的至亲至爱,一般故事,要经过波折考验,逐渐相识相认,最终方能达到,欧洲神话、好莱坞俗套均如此。曹雪芹大胆,让宝黛二人没有相识相认的过程,一开始便已达到至亲至爱,该是结果的东西成了起点,读者无法预期,对作者也是挑战。
宝黛二人相望而哭,便是“咱俩这么好,以后怎么办”的心理。好得无法安放,只能找别扭,往坏里闹闹。
这一日,宝玉是处处别扭。他讨好宝钗,说像杨贵妃,想赞她漂亮。宝钗理解的杨贵妃,是安史之乱根源、亡国败家的祸首,借训自己丫鬟,训了宝玉一通。不同理解,造成隔阂,宝玉转去找王熙凤。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已知王熙凤有睡午觉习惯。本回明确交代,熙凤在夏天每日必午休。宝玉乘兴而来,见宁静如夜,只得退走。不同习惯,造成隔阂。
宝玉又去找金钏儿。金钏儿是宝玉母亲王夫人的丫鬟,二十三回,宝玉硬着头皮去见父亲,她和一众丫鬟在门口,问他敢不敢这时候吃自己唇上胭脂。宝玉当然不敢,金钏儿逗宝玉,是给丫鬟们取乐。
曹雪芹笔法极简,一句玩笑,说明她在众丫鬟里地位高,才会领头嬉闹。找上金钏儿时,她正伺候王夫人午睡,给捶腿,不便聊天。金钏儿有幽默感,宝玉郁闷半日,不愿走,贪心跟她说话。
伺候王夫人午休,金钏儿自己也犯困儿,推开宝玉,说王夫人的另一个丫鬟彩云正跟贾环厮混,叫宝玉去捉拿,用心还是支使宝玉走。
捶腿动作一断,王夫人就醒了,给了金钏儿一耳光,吓跑了宝玉。
局面不对,造成隔阂。
宝玉走回省亲别墅,隔着花墙,见一女孩蹲地上,以簪子划字玩。女孩痴心一片,一个字反复写,看痴了宝玉。一会儿下雨,女孩浑然不觉,宝玉提醒她避雨,却忘了自己也被淋湿。
一日里,宝玉处处与人隔阂,至此终于融合。两人没说上话,宝玉精神超越了花墙,与其链接在一起。此处文笔,是“哲学情节化”的典范,令人慨叹,“曹雪芹是朱元育”的说法,或许有理。
朱元育解释《参同契》,连带着把武则天时代兴起的华严哲学也解释了,讲人类感受到的世界,是由因果、大小、多少、主次、形体和性能、表面和内核、相互排斥的体积、结构性组合、普遍规律、时间先后——十大错觉构成的。突破十大错觉,世界对你就是玩物了,形容为“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世界对你没有约束力了,成了块手机屏幕。
突破后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原因和结果同时呈现,没有过程、不需要代价,一条鱼想进化成人,只要它动了这想法,立刻就成人了;一粒尘埃和银河系一样大,银河系和尘埃一样小;所有生命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同时是一切生命。主次消失了,比如看《红楼梦》,盯着贾环看,就看到一部以贾环、彩云为主角的小说,宝玉和黛玉成配角;盯着秦可卿看,秦可卿就不会病逝,直至一百二十回。
外表和功能一致,比如香水不再是液体,只有香,或者建筑不用再满足力学,纯粹玩造型就行,塌不了;表面和内核一致,比如皮肤可以看见听见,心脏可以思考;事物不再有独立的体积,可以叠化在一起,比如一个瓶子装一百个豆子就满了,但继续装下去,会发现再装一吨也没问题,犹如无数道电筒的光柱照在一个点上,不会产生排斥。
组织结构消失了,士兵指挥作战,司令在前线冲锋;人为总结出来的规律消失了,发现大海没有涨潮退潮、月亮没有阴晴圆缺;发现时间是骗局,历朝历代同时存在。
萨特在“二战”末期写的《存在与虚无》也在讨论这些,原来是这些啊,一千两百年前的长安、洛阳和二战后的巴黎一样,满是听爵士乐、穿着高领毛衣的存在主义者。
突破后的世界如此有趣,怎么突破?武则天介绍,总这么想,就行了,观念改变,感受便随之改变。
武则天说得简单,后人觉得吃力,绞尽脑汁也难想成。朱元育提供了一个便捷方案,不必费心想,看就行了。
宝玉注视,跟花墙内的女孩合一了。宝玉不是特例,有的初学画者,野外写生时也会不经意间,出现此情况。要出现了,人就美了,总要出去画画,一辈子脱不了这爱好。
而有的大画家一辈子做不到,基本功太好了,全是经验和手艺,面对风景,动手太快,眼睛看少了。身为美校学生,我几十年对凡·高无感,觉得无非是浮世绘版画造型、当年流行配色法的组合,创造力有限。直至在英国,看到凡·高《椅面上的烟斗》原作,彻底服气。与画册的鲜艳不同,原作灰蒙,椅子和烟斗像一人在镜中审视自己的脸。
凡·高厉害,与外物合一了。
按《参同契》的词,叫“坎离相交”,坎离为八卦符号,坎为水,离为火。俗话说水火不容,明确的两个东西,你是你,我是我。想破十大错觉,先破“你我”的观念吧。
注意力放在外物上,久而久之,隔阂消失,同呼吸共命运。最好的爱情,是同情。因关注一个女人,你旧日的经历、性格、习惯不再起作用,这种解脱、自我更新的感觉,便是天堂。
关注就行了,一想怎么得到她,你还得依靠旧日经历、性格、习惯,立刻沉渣泛起,跌入地狱。那你就还不适合面对女人,去看风景吧。
后期印象派三杰,塞尚、凡·高、高更,两位疯癫。塞尚有严重躁狂症,凡·高是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他俩不单有病,还很笨,对一般绘画技巧,理解困难,手也跟不上,调不准色、描不准形。巨大隔阂,逼得他俩不管了,只关注眼前物。
塞尚写生时的思维状态,不是总结式的——总结山的线条精彩在哪儿、不完美在哪儿,便画不了啦。他是全然接受,久久观望,和山融为一体,下笔所画,不是他在总结山,是山在总结自己,送给他一张画。
宝玉隔墙观望,突破“人我”隔阂,以人为我、以我为人,提醒女孩下雨了,反被女孩提醒你也给淋着了,隔阂顿生,又恢复成两人。
同情同感的状态下,淋雨无所谓,又变成独立一人,习惯上来,对被淋湿了觉得讨厌,宝玉一路讨厌地回去。正赶上袭人领着众女孩在玩水,不亦乐乎,要跟敲门者逗趣,迟了才开门。等门开,宝玉气得不行,一脚将袭人踹倒,败了大家的玩兴。
独立成一人,便有了埋怨与嗔恨。
晴雯撕扇——游戏改变人际
三十一回,晴雯为一点小事,跟宝玉吵架,因宝玉打了袭人,感到不忿。不是为好姐妹出头,是同为下人,唇亡齿寒。
袭人来劝架,不料晴雯气性上头,谁跟她说话,她攻击谁,连袭人也损,说你跟宝玉有男女之实。谈主子私事,犯大忌。气得宝玉要将她赶出贾府。晴雯急哭,嘴上仍强硬,说“一头磕死也不出这儿门”。
贵族同时是不平等和平等的制造者,一方面宣布自己有特权,另一方面,贵族家待遇好,下人生出跟主子的平等之心。一屋人哭闹间,黛玉来串门,晴雯如小巫见大巫,避开了。欺负袭人还行,却怕黛玉,晴雯收场有趣。
黛玉说你们为什么哭,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争急了?时当端午节,风俗是吃粽子。一句幽默,改了场面,颇有王熙凤风范。
薛蟠请宝玉喝酒,入夜方回。晴雯在院中凉榻上睡觉。写两人和好,曹雪芹造的契机是,宝玉误会是袭人,便也躺上,关心昨日踢她一脚的伤,问好些了吗。晴雯以为是跟自己和好,说:“何苦来,又招我。”
没准备和好,却陷入和好的局面里——电影剧本写法。宝玉只得和好,闲谈间露出个信息,跟宝玉有男女之实的,不单袭人,至少还有位叫碧痕的丫鬟,而晴雯自爱,不跟宝玉玩男女。
宝玉向晴雯讲自己的世界观,物品也有灵性,值得人尊重,比如一把扇子,可以不用来扇风,觉得撕扇子的声音好听,专用来撕,也算物尽其用,但发脾气而撕扇子,把人事恩怨放在物品上,对不起物品。
晴雯认为宝玉歪理,撕了他扇子,看急不急。宝玉说好听,还把一个路过丫鬟的扇子夺来,给晴雯撕。受到了纵容,晴雯开心,与宝玉和好。
写人物关系的改变,对电影编剧是大难。心理描写不够,转不过来,写够了,片长又不允许。巧法是,让两人玩个游戏,观众便认可他俩变了,安东尼奥尼和王家卫都精于此道。电影导演要像幼儿园老师般,搜罗一堆游戏,随时备用。
湘云论阴阳,袭人见丑祸
三十回后半,宝玉观望花墙女孩,一度超越人我,刚说起学理,还未讲完。三十一回后半,曹雪芹借湘云之口续说。
湘云之前,都是插科打诨的配角,这场才当主角写,介绍她爱穿别人衣服,图新鲜感;没有主仆观念,叫平儿、鸳鸯等丫鬟为姐姐,送礼物示好。她天生喜感,令大家愉悦,宝玉夸她有口才,黛玉想起宝玉在道观时藏金麒麟要给湘云,被自己看见后,说谎是要给自己,一时觉得宝玉特没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气走开了。
宝钗见缝插针,趁机亲近黛玉,陪她聊天。可见钗、黛、湘三人间没嫉妒,她们仨对宝玉都无恋情。
湘云和丫鬟翠缕游园,见棵石榴树长势旺。湘云说植物跟人一样,气脉足就长得好。翠缕说石榴树气脉足,层层累累地结果,人气脉足,怎么不见人头上生头?
唐朝的菩萨塑像,便是头上生头的,观音菩萨足有十一个,说明在原理上,人身也可以结果,生出新身。人和植物道理一样,为何现实里,植物显现为果实累累,人不显现,永远只有一个头?
湘云说是人和植物的阴阳配置不同,植物的阴阳配置让其显现,人的阴阳配置让其虚化成别的了,比如寿命、运气、智商。
每一物都有阴阳,配置不同,造成万物差别。阴阳配置让事物成形,事物败坏,也是阴阳配置的作用。阴阳呈现“积少成多、盛极而衰”的规律,犹如大海的漩涡,你的小船一旦卷入其中,便脱身不得。
认为调理阴阳配置,可拯救事物,但采阳补阴、采阴补阳,能暂时起点小作用,最终无效。改变不了漩涡走向。
没救了吗?
湘云说,其实阴阳不是两样,是一样东西,比如手心和手背,都是手。阴阳对我们起决定作用,其实阴阳是假相。
此言,也是朱元育讲解《参同契》的要点,他借用唐朝人吕洞宾的话“穷取生身受气初,莫怪天机都泄尽”,表示人出生,立判阴阳,陷入男女、老少、父子、家国、穷富、忠奸、智愚等种种相对现象中,我们的脑子里全是阴阳概念,完全受控制,所以在阴阳中没法改变阴阳,要超越阴阳,在阴阳未分的境界,才能重调阴阳配置。
等于说,你觉得这个电视剧不好,想改剧情,修理电视机是没用的,得找剧组重拍才行。
曹雪芹是否为朱元育?是个类比说法吧,起码是位有朱元育学术素质的人。此处仅点一笔,大块理论要放到后四十回再展开。
剧本写作,哲学要情节化。曹雪芹做出示范,关于阴阳的讨论,落回到人际上了。翠缕问湘云的麒麟是阴是阳,对神兽造型,湘云没这方面知识,答不出。结果翠缕在草地上捡到了另一只麒麟——宝玉在道观里藏起的那只。
配成一对了,便有了男女。以此表示,湘云到了青春期。果然,之后交代,有人向她提亲,商议订婚事宜。
她从小住在贾母屋里,由袭人服侍,袭人之后才分配给宝玉。她跟袭人的关系超越主仆,一贯谨慎的袭人独对她说话放肆,讥讽她小姐身份,还支使她给自己帮工做针线活。
宝玉不用府内的针线工人,嫌他们俗气。豪门小姐们都做女红,晚清还如此,之所以强过工人,因为从小习文人书画,高在审美。但小姐们就是玩玩,像林黛玉般最多半年做一个,应付不了日用。
湘云是实打实的熟练工,因父母双亡,依靠叔婶生活,叔婶作风奇葩,不雇佣做针线活的下人,湘云被委派的本多,对袭人托的活儿,都是先做完自家的,熬到半夜再做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