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

作者: 王族

A

【释义】

厨房是做饭的地方。这是一句废话。我应该说,厨房其实很简单,无外乎就是人解决饥饿的地方。通常情况下,一个居家者肚子饿了,除了去厨房做饭外不会去别的地方。所以人常说,吃饭是硬道理。而这一切,都源于厨房的存在。

在厨房里,虽然我们做的是家常便饭,但制作过程中的盛宴倾向却显而易见。厨房里有生活,或者说,还应该有厨房哲学——厨房的意义常常被人遗忘,但厨房对人起到的作用却从未被减弱。

【事件】

妻子出差了,我早上起来便为早餐吃什么而犯愁。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还有新疆产的黑加仑果酱,伸手即取,取之即吃,方便至极。但因为天气有点冷,我想吃一点热东西。在洗脸的过程中一番寻思,我决定做一个荷包蛋汤,身上会暖和一些。

简单收拾完客厅,我按照每天的习惯开窗和门让家里换换空气,但随后我进入厨房时却忘了关门。我备好一个鸡蛋,切了两根香菜,然后打火烧水。火打着后,我取出盐和味精,准备在荷包蛋煮好后放进去。这时候,我隐约听见客厅里有响动,便在水龙头上洗了手返回客厅,这才发现忘了关门。我心里一惊,如果有贼不就直接进来了吗?这幢楼上的很多住户都把房子租了出去,所以楼上有很多公司,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多了便杂乱无章,而且不乏浑水摸鱼者。前一阵子有好几个人的手机和包在办公室被人偷了,甚至连楼层的消防设施也不翼而飞。听说现在有小偷专门盯着写字楼,在一些公司的办公室门口晃悠,一见里面没人便迅速进去偷东西,如果被怀疑便称是来找人的,并以走错了楼层为由脱身。我对这栋楼里的物业是有意见的,但贼难防,还是自己提高警惕为好。我关上门,环视家中的东西,觉得并没有丢什么,便又进厨房去做饭了。那一碗荷包蛋做得很成功,我吃得津津有味,心情很好地去上班了。

中午,楼上一家公司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捡到一个包,里面有我的名片(他们认识我),就给我打了电话。我上去一看,是我的小包。我昨晚回家时把钱包从这个包中掏出装入了另一个包,顺手放在了餐桌上,不料就在今天早晨忘关门的几分钟,小偷趁我在厨房做早餐时偷走了包,他得手后钻入楼层的步行楼梯,发现包中空无一物,但小偷知道楼里面有监控录像,所以便迅速让赃物离身,把包扔在了楼梯上。我惊讶小偷的厉害,他居然能精确到我在早上开门通风,在厨房里做早餐的几分钟时间里进门行窃。亏得昨天晚上我把钱包装入了另一个包中,否则就让小偷得逞了。

下午,我拿着在昨天晚上装入了钱包的那个包去买手机。我的心情非常好,暗自庆幸自己的钱包没有被偷走,可以按原计划去买手机了。我挑中一款手机,没怎么和卖手机的女孩讨价还价就付了钱。女孩很高兴,说一看就知道我是好人,好人必有好报。我想,假如我的钱包被小偷了,这会儿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让我高兴。其实我之所以不和她讨价还价,主要是觉得我无比庆幸地与一次劫难擦肩而过,虽然过后心有余悸,但毕竟分文未失,所以我乐意让她多赚一点。

但不幸的是,我从此却得了厨房恐惧症,每次进厨房后都觉得没关房门,便赶紧出来看过一眼后心里才踏实。这样糟糕的情景在后来愈演愈烈,以致我每次走到厨房门口时会一愣,害怕又忘了关门。一次被偷留下的恐惧像怪兽一样在我体内乱窜,让我不得安宁。我冷静下来后想,主要是厨房在房间的另一侧,离房门太远,加之厨房又封闭独立,人一进厨房便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所以才恐惧和担心。我和妻子商量,能否把厨房临餐厅的一面墙打掉,做成开放型厨房。妻子问我为什么,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家里被小偷偷过包,便胡言乱语说把墙打掉后进出方便,妻子笑嘻嘻地挖苦我说,哇,你脑子里有水耶。我无奈地打消了念头,继续遭受厨房恐惧症的折磨。

过了几个月,两位警察带着一个小偷来单位找我,问我是不是在几个月前丢过一个包。我说是,并把当时的情况向他们讲述了一遍。我面前的这个小偷神色颇为镇定,似乎在精神和心理上并不为自己是一个已经被抓住的小偷而怯畏。我想,这个人平时一定镇定从容,是一个惯犯。但现在他是被抓住并被确认了罪行的小偷,他的身上开出了罪恶之花,不光毒害别人,也毒害他自己。我对这个小偷生出一股恨意,虽然几个月前我在厨房里做早餐时只是被小偷偷走了空包,但我在别的地方却被小偷偷过。有一次在泰山顶上我被偷了钱包,小偷将钱塞进自己口袋后,将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扔在了路上,被游客捡到后送到了泰山管委会,我拿上身份证后才在第二天顺利乘飞机去了西安。人都说“泰山顶上一棵松”,但我在泰山顶上没有看到一棵松,我碰到了一个贼。

两位警察问我能否断定是这个小偷在当时入室偷了我的包,我说当时我只听见声音但没看见人,不能肯定。他们说,这个小偷一直在这一带做案,今天被他们设伏抓获,他承认在你们家所在的楼层偷过一个包,里面有一千多块钱。我说,我的包确实被偷了,但里面没钱。这时我看见警察和小偷都很吃惊,尤其是小偷,听我这么一说不但没有露出侥幸的神情,反而变得不知所措。警察强调说,他已经承认了,包就是从你们这一层偷的,而且我们查了,这一层就你丢过包,你再好好想想。我说,我不会记错,前一天晚上我将钱包掏出来装到了另一个包中,第二天我带着那个包去买了一部手机,我的记忆不会错。警察于是做了笔录,带着小偷准备离去。小偷突然对我说,大哥,你真的记错了,我……真的是从你们家……偷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失落,间或还有一些不解。

两位警察要带着小偷回去。快出门时,他仍对我投来求助的目光,他眼睛里的镇定神情已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恐慌和害怕。他内心的某种希望落空了,随之而来的是警方对他的不信任和继续审问。对他来说,这桩案情因缺少被偷对象的确认,他又陷入了一个漩涡,命运和希望都被遮蔽在了黑色世界中,他不知如何自救。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想转身对我说些什么,警察制止了他,他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在地。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在这一刻他像罪恶深渊里的一片飘零的落叶,已没有什么可让他上升或停留。

后来我想,那个小偷被抓后,一开始肯定不承认,企图将罪过抵赖过去,但经过警察的审讯后,他的意志崩溃了,于是都招供了。但他没想到我居然说没有丢钱,于是他还得继续接受审讯。他一定已经很恐惧审讯过程中意志逐渐崩溃的那种痛苦。他的处境像是垂挂在一根细线上,稍做狡黠的挣扎便会摔在地上。但因为他挣扎了,所以这种被摔是一种罪。因此他明白只要保全那根线,即使被摔得更痛,也是一种救赎。所以他希望我承认是他偷了我的包,而且我真的丢了钱,那么他的罪行就可以盖棺论定,然后就是被判刑,他只要认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在出门时请求我再想想,他非常希望我承认丢了钱。他的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在挣扎,虽然这种挣扎是从恐惧到达耻辱柱,最终并不能洗清罪过,却可以帮他结束恐惧。但我没有丢钱,帮不了他。

B

【释义】

有时候,吃饭是调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维持友谊的一种方式。邀请者表示出诚意,受邀者感觉到被尊重,马上应诺一定按时到达。邀请者和受邀者之间的情意由此加深。如果邀请者请对方到家里去吃饭,形式和气氛便庄重了很多。邀请者可能要在厨房里忙上一天,买菜、配置餐具、洗菜切菜,最后一道又一道烧出来,端到餐桌上。应邀前来的朋友们一一落座,用赞赏饭菜的方式表达对主人的感谢之意。这时候,朋友们享受的是美食,而主人享受的则是运作了一次聚会的欣慰。

【事件】

到了中午,他留我在他家吃午饭。我以太麻烦为由,想告辞回去。他一把按住我说,不麻烦,吃臊子面,你甘肃人嘛,应该喜欢吃臊子面吧!他老伴在一旁嘀咕一声,臊子面,你还招待人?他此时的兴奋劲比刚才我们聊天时高涨了很多,老伴虽只是嘀咕了一声,但他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说,臊子面好啊,好吃又好消化。说着,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拨通了手机,约几个以前的部下来家里吃臊子面。他约的人不能肯定来还是不来,他虽然没以一个领导惯有的口吻让他们来,但强调说你们来还是不来过一会儿电话联系,说完便进了厨房。半个多小时后,他的手机频频来了短信,他老伴边看边念,大致内容均为单位临时有事,不能赴老领导的家宴了,请多见谅。我和他老伴都觉得这是借口,昔日为部下,多看领导脸色行事,如今他们大多是领导了,再也不愿见已经退位了的领导。他老伴感叹他犯贱,无缘无故地叫人家来吃什么臊子面嘛,真是老糊涂了。

他是一位副部级干部,退休后因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只有他和老伴在家。他在位时,家里曾有保姆,一日三餐均由保姆打理,加之应酬太多,他进厨房的次数很少。但每逢星期天他却给保姆放假,自己亲自下厨做饭。他声势浩大,但做出的饭却简单至极,往往只是臊子面而已。他出生于甘肃天水,与陕西宝鸡毗邻,所以那一带讲的是陕西话,喜欢吃的是臊子面。当了领导后,一周下来吃的均是大鱼大肉,到了周末便对什么也没胃口,只想吃小时候喜欢吃的臊子面。他说,少了星期天的这一顿,身子骨就散架了。他老伴是新疆人,除了拌面(也称拉条子)外,对别的面食毫无兴趣,于是他每个星期天郑重其事做出的臊子面,实际上只有他一人在大快朵颐,味道如何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我走进厨房看他做臊子面。他问我刚才约的那几个人来电话了吗,我如实告诉了他短信的内容,他比老伴更快地意识到了事情的缘由,脸色阴沉了起来,但碍于我在一边便又换上了笑脸。他说,不来也好,人少吃面香啊!我告诉你,下面条时一次下一碗的面最好,如果人多就得多下面,煮熟了捞出来不好吃。说完便专心致志做起了臊子汤。我想,他主动请昔日的部下来吃臊子面,完全是出于自己对臊子面的热情,他喜爱臊子面,便想让更多的人也享受他内心体味到的那种滋味。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他虽然是副部级干部,但作为常人的本性和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本来,做臊子面的程序极为简单,无非是和面、擀面,然后再做一盆臊子浇汤而已。但他做得很认真,而且花费了很长时间。他对揉面要求颇高,面和好,被他在案板上不停地揉着,变出不规则的形状。也许面是没有肢体结构的,但它却要按照他的意志一点一点地组成肢体结构,达到他所要求的劲道和韧度。然后,他像实施巨大工程一样手执擀面杖,把一团面由方而圆,由厚而薄地擀成,再用菜刀切下,一根根笔直的面条便摆在了案板上。他用手提起一把面条一抖,面条便似乎扭动着无形的腰跳起了舞。随即,他手一甩便将面条甩入了锅中沸腾的水中。至于臊子汤,则是擀面前就做好了的,有土豆、萝卜、煎鸡蛋、青菜、猪肉、白菜等,均被切成了丁,颜色鲜艳,颇为诱人。当然,里面土豆丁要多一些,因为他是甘肃人,喜欢这个。但我看见他很不高兴,今天请的客人没有来,他感到很没面子。好在还有我在,可以吃他亲手做的臊子面,他多少可以得到一些安慰。

我回到客厅和他老伴聊天,她对他喜欢吃臊子面颇为不解,但已经和他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她谈起他在位时的一件事。有一天他下午回家后直奔厨房,却发现放在冰箱中的前一天剩下的臊子汤被她倒掉了。他失落至极,连连叹息里面的土豆是今年的第一批,好得很,他整整一天都在惦记,别人晚上请他去五星级酒店吃饭他都推掉了,不料回家却没了,没了。他老伴一说到土豆,便有嗤之以鼻之意,但因为我也是甘肃人,便又说起别的话题。在西北,很多时候人们喜欢用土豆挖苦甘肃人,把甘肃人叫土豆、洋芋蛋,间或还来一句话“洋芋开花赛牡丹”。如果从另一角度理解这句话,便有甘肃人不成功则罢,一旦成功便一定了不得的意思。举一例,《读者》杂志发行量上千万份,堪称中国刊物发行量的老大,却是被称为土豆和洋芋蛋的甘肃人干成的事情。一个人出生在哪里并不重要,其出生地实际上是上帝给他创造的人世落脚点,他落脚后,必然会用脚往前走。

不一会儿,他将两碗面条端到餐桌上,连连招呼我快快吃面。他老伴把对臊子面的反感转化成了对他的反感,揶揄他说,你刚才不是热情高涨地约人来吃臊子面嘛,怎么一个人也不见来呢?他的脸色一下子又变了,生气地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老伴冷笑一声,什么人心不人心的,官场上的人心不都是顺风倒,顺坡爬,亏你还当了几十年的官,到老了反而不明白了。他对老伴说,行了行了,就你明白,少说两句不行吗?老伴在一旁便不再说什么了。

餐桌上摆了几个小碟,分别是油泼辣子、盐、腌蒜、泡菜、香油,还有一小壶醋。这是之前精心准备的,调配一些到臊子面中,味道会更好。他从头至尾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用筷子从碗中挑面,然后将面条吸入嘴里。他品味和咀嚼的动作,都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感。我在一旁也有些不自在,本来是一碗极其简单的,在自家厨房做出的臊子面,但因为人的身份原因,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让人无法从中摆脱出来。由此可见,平时的请客吃饭都带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因素在里面,至于场面吃饭则更加微妙不可言。我想起有时候陪人吃饭,其压抑和无奈始终像绳子一样束缚着自己,一顿饭吃下来真的感觉不到是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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