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蒋的拒绝

作者: 邬峭峰

十分钟前,阿蒋过世了。

没有哭声,二十多个男女围住病床,站着的和躺着的,都一动不动。某个男人的手,把阿蒋的眼睑彻底合上了。女儿刚想除掉阿蒋鼻端的氧气管,被阿蒋太太一把扯出了前排。阿蒋被大家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点蛮蛮的态度还在。

阿蒋殁于肺功能疾速衰竭,刚过六十。

来病房送别阿蒋的一干男人里,不少项间可见粗重金链,因是冬日,若撩衣撸袖,相信小一半人会有纹身。这些人又都话少,要说,也顶多一两个字。他们中,齿缝间有烟渍者居多,这不会是他们吝啬微笑的理由。这些年过半百的男人,普通衣衫,但身上总有一些地方不甘太平。要么发式特别,要么有枚惹眼的玉扳指,要么皮带上拴牢一只带皮套的都彭打火机,要么很正常的一套西服下面,猛地来一双功夫鞋。他们的这里那里,总有一点香飘,又透着些风已吹过的老派。

他们无表情地久久看着阿蒋,突然生出了一种庄严。

这些朋友中,没发现阿蒋同龄故交,那位绰号“空口无凭”的兄弟。他是阿蒋亲密兄弟中,我唯一认识的,也是我的中学同学。一九七四年,刚进中学,区教育局为了整肃风气,要求各校把关押在专政机关的学生,全数领回批斗一次。本校提回九名,一律新剃了光头,阿蒋就在其中。

学校从四个年级抽调十八名学生干部,配合这次法制教育。我被选上,任务是将被批斗者押进各班教室。因为班级太多,这次程序极简,九人被押进教室,在黑板前站成一溜,一名管教厉声说,开始!就从最先入内的那只光头,挨个自报姓名及罪名。我是某某某,聚众斗殴。接着下一个,我是某某某,或偷窃或玩弄女性或倒卖黄金等等,九人依次说完,班长,那时叫排长,站起,领全体同学高喊:打击刑事犯罪!

不管是学生干部,还是普通学生,如此近距离,看着从专政机关提来的九颗光头,心都被揪至半空。说他们是弟兄,没那么近;说他们是恶人,也没那么远。有鄙视吗?坦白说,不如用望而生畏,更贴近当时的内心真实。少男于生活,在这个时期,是把胆量和勇气,放在是非之上来关切的。很多年以后提起,男同学都记得,光头们脸上的那抹惨白。

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阿蒋走在头里,九人一路纵队。我们十八个学生干部,总是在光头们边上,颇有仪式感地端着双臂整齐小跑,提前去下一个教室门口候着,来一个,就上去两人,每人擒住一条手臂,把一只只光头押进教室。专政气氛之浓,让现场人人心悸。经反复操弄,我们与光头们的配合,已不失三人舞蹈的默契,我们的手将到,反抬的手臂已经送来,门一开,押进去,听见教室里集体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还是出了状况。快到七七届的十二个教室,发小、邻居、女朋友和从小学一起过来的同学,快要出现,在走廊里,阿蒋有点东张西望。一个管教快步上去,抡起蒲扇似的大手,对准阿蒋的后颈,就是极重的一个巴掌,阿蒋威风大灭,其余八颗光头,也更规矩起来。那“啪”的一声,至今在我的记忆里脆响。

我相信,因为猝不及防,阿蒋被这一巴掌,是拍出了点尿来的。他的身体陡一绷扯,裤带裂断了,灰色棉裤跌向脚面,里面直接就是短裤衩。阿蒋狼狈地用手捞住棉裤,他知道,他的两条手臂,马上还要派别的用场。所有人,包括我们,都被刚才管教的那股杀气,震慑得四肢僵硬。

我抽下自己的一条很旧的帆布皮带,并不是我胆大,而是程序等着。我把皮带递给阿蒋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容。那很难复制的一眼,令我难忘。

一九七五年,我和阿蒋正式认识,都十五岁。他在“强劳”一年期满后,成为我的同桌。一见面,他只是说,是你,过几天给你一条皮带。来校第二周,阿蒋被人在肚皮上捅了一刀,在家养了俩月。

我和阿蒋的那届叫七七届。入校时,学生穿成一律的藏青色。中山装配绿军帽。帽子里用报纸撑起,那些报纸都刊有批林批孔的文字。出了校门,纷纷帽子一摘,油滋滋的反包头,一派坊间小爷叔之态。还有喜欢抽烟的,纸烟在他们唇间,白白的一截,显得特别长。

阿蒋看上去比我大五六岁,比一般同学早熟。和阿蒋在一起玩的,多半也是一些提前抽枝的女生。只有他们这一拨,两性间是大大方方的,虽不尽成熟,但已经有些男人很男人、女人很女人的趋向。望着他们开心说笑,一般同学凑前不敢,退后不甘。阿蒋们和嫩一点的同学相比,后者梦里的禁果,前者或已品尝多季。所以,彼此在神态上,疑似两辈。

捅阿蒋那一刀的人,正是阿蒋最要好的兄弟,绰号“空口无凭”,后来又叫太平,他是阿蒋一条弄堂的发小,用的是三角刮刀。

三角刮刀,最早是车床工人用三角锉刀或三角钢,改制而成的一种工具,用它刮除金属件上的毛刺。后来,有人拿到砂轮上打磨出锋刃和血槽,再用油石抛光,就成了那时风行的管制刀具。警察收缴的三角刮刀,也是各有各的面孔,但仿佛都自生一种要去穿透肉体的激情,致命性一望便知。有位近邻,是一位青年女车工,在那个年头,为朋友偷偷加工过一把三角刮刀。后来警察一路查来,这名糊涂的女车工,就被踢到厂属对外开放的厕所,去卖草纸了。草纸半张对折,一分钱给两个半张。通常,窗口内的一叠草纸上,压着一块溜滑的木头。

小学五年级时,太平比大多数同龄要矮很多。他居然热衷嘴衔燃着引线的大炮仗,做抽雪茄状。他总是屏到比最后还要最后的那个刹那,笃定地从嘴里拔出炮仗,有惊无险地抛向空中,炸得邻人心动过速。他呢,就贼忒兮兮地笑。同辈兄弟有心分享光荣,却无胆模仿。

终于有个大年初一,他以同样方式穿行于弄堂,引线滋滋响着,未料被一冒失的疾行者撞了一记肩膀,一个拍子耽误,轰隆一声,他的面孔似被人朝煤球炉上摁了摁,抬头,脸已洇成漆黑。他猛觉冷风灌口,这才意识到炸飞门牙四枚。一说话,大家看见了他舌尖的软糯。

弄堂里的好事者,哪肯放过他的事迹,敬授无匾雅号“空口无凭”,沿用两月,都嫌太长,后来大家叫他太平,寓意不恶,他也懒得次次翻脸拒绝。从此笑口难开,一路沉稳,稍稍内向,性情或也更狠了些。

好事坏事,太平一直和阿蒋厮混在一起。因为矮小,再加上阿蒋以看上去二十岁的模样,从事十五岁的生活,显得处处老道。大家觉得太平是跟着阿蒋的,太平也不在乎。他俩的关系好,除了一起长大,一样胆大,还因为共同经过一些事情后,发现对方不是只顾自己的那票人,也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义气,沉浸其中,都有英勇之感。阿蒋“强劳”出来,威势又攀升了一两个级别,做阿蒋的兄弟绝不坍台,连同校七五届的著名流氓,见阿蒋走过,也要掼一根香烟过去。有时候,同学间发生冲突,一方说,这事你别找我,你找阿蒋好吗?听者会倒吸一口冷气,眼睛挖着对方,半天不知如何应对,怕万一是真的。被阿蒋从操场那头追打到另一头,又不是没看见过。阿蒋拳头的骨节,已有成人的粗重,下手也狠,必打到对方讨饶为止。

阿蒋上次“强劳”,就因只出三拳,便将咆哮而来的三名青工的鼻梁一一打断。他是和某个女生一起路过老城隍庙,人行道上站着四五个青工模样的人。阿蒋和女生正常地擦着他们而过。“嗖”一下,阿蒋头上的军帽,已经在这伙青工手上,像篮球一样抛来抛去了。阿蒋推了一把女生,让她先走,自己就站定在那里,看着他们拿自己的帽子玩,倒像个裁判了,只是脸色煞白。那伙青工发现,阿蒋的眼神有愤怒、有挑衅,四人中有三人,就骂骂咧咧朝阿蒋走去。没想到阿蒋反而迎面奔跑过来,出了三记直拳。本来是被欺负,结果却成伤害他人,被收容了。

凡风姿绰约的女生,总被很多人算计,死缠烂打、软软硬硬、套中有套。公开出手猎捕者的套路,无奇不有。她们中既有不情愿的,又有点怕怕的女生,会来找阿蒋帮忙。同班的、邻里间的、朋友转托过来的,像疑难杂症寻找江湖妙手似的。其实,有的女生已经和人家看了多场电影,三毛五一碗的大排面,一两次是吃过的,倒胃口后,还是要请被“强劳”过的阿蒋,出面阻击男方的进攻。

是是非非,开始,阿蒋还要先听人家讲讲,后来烦了,就把这些喝止某男追逐某女的事,统统叫太平去搞定,也算替人解难。

太平倒是喜欢,尤其是狠三狠四,勒令高出自己一头的同学就范。太平的做派很直接,课间,一人直冲男事主的教室,搞清楚人头后,当着几十位男女同学的面说,你,今天起,不要去找某某某,一次也不要!听清爽了吗?通常,很没面子的那位,要解释几句,太平就双目毒视,无声抬起一根食指,点住那人鼻尖。只相持一秒,比太平高出一头的同学就说,清爽了!清爽了!声调是上扬并拖长的,似乎还有点不耐烦,毕竟当着本班同学的面。太平也不计较,给人留一点点面子,收胳膊就走。他身后,一片静,全体恨恨的。

起初,大家觉得太平背后的阿蒋太吓人了,后来发觉,太平的暴徒性,也别有一路。他在校内行走,有些漂亮女生向他投去痴痴的眼神,原来有种的矮个,可以如此迷人。

过几天,阿蒋会收到一袋哈尔滨食品店的什锦糖什么的。他不拆开,直接摁进太平的口袋。太平又从衣袋里拉出,抛起,凌空一把拍碎包装袋,绝大部分倒进阿蒋手里,见者有份,阿蒋三两把就派发完毕。两位一九七五年的中学两年级学生,没有半句话多。

提起食品,那个时候,太平常拿家里的军供食品与阿蒋分享,包括军供的香烟。为此被父亲揍过一个耳光,第二个耳光,被母亲用自己的脸挡下,这些他没告诉阿蒋。如果有某样东西是阿蒋喜欢的,太平愿意全部拿去慰劳阿蒋,军用压缩饼干就是。每当太平从裤袋掏出军用压缩饼干,阿蒋的双手就兴奋地做出碗状,眼里放光,这让太平心里麻酥酥的。有时整整一个礼拜,阿蒋的兜里都有一小块,专挑人前,拿出来咬一口,并等着别人打听。阿蒋从不流露对别人的羡慕,但绝对有兴趣让别人羡慕自己。阿蒋十多岁时,就不缺钱,来路无人关心。

有人觉得,太平喜欢炮仗什么的,和他爸爸是炮兵有关。有好多年,太平全家都不容易见到这位初级炮兵军官。太平只知道父亲在沿海前线,司令姓皮,父亲是他手下的一名炮兵副营长。

这次,太平又领命去摆平七六届阿大,没想到教室里冲出一个力大无比的人,这个人是阿大的孪生哑巴弟弟。太平那套程序,还没走出一小半,人已被两兄弟四臂发力,像举起狸猫那样,从一楼窗口,扔到操场上了,还带一点抛物线的。太平重重跌在水门汀上,不适应被悬空抛掷,有点懵。哑巴弟弟占住窗口,呕呕啊啊地,表达着鲁智深般的豪迈。他把手掌水平地抬过自己头顶很多,形容阿蒋的身高,又朝地下戳戳,指让阿蒋过来,拍响胸脯,意思自己才是大王。最后,朝爬不起来的太平,噌噌,把小拇指连甩过去两次,再弄出气死人的两声呕呕。

教学楼的外廊或窗口,观看的同学挤破脑袋。军裤两个膝盖处,已对称破烂,太平在地上一派不堪。他根本无心去找震飞的假牙,他痛苦地收拢肢体,正寻找另一件东西,倒地前,像是听见咣当一声的。太平明白,哑巴弟弟视自己为小喽喽,他哪里吃得消这种待遇,已近疯狂,刚要从地上站起,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是阿蒋。

太平心头一酸,羞辱的泪喷射出来,又将手怒指一侧,对阿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走!阿蒋一把拉起太平,刚要向大楼转身,只觉得好怪的一种感觉,原来自己左手的整只衣袖,早被扯落在太平手里。太平把手中的衣袖甩向阿蒋的脸,再次吼了一声:没你他妈的事,走!阿蒋像没事人一样,淡淡看着太平,又倏然跨出极大的一步,一脚踩住地上的一把三角刮刀。太平低头一见,想都没想,落低身体重心,用肩头撞开阿蒋,拿起刮刀就要冲向大楼。阿蒋侧移两步,挡住太平,并一把抓住太平的手腕说,去死吧,刀留下!太平挣了两下挣不脱,咬牙切齿一顿一顿地说,不让我做人,不是兄弟,放开!一二三!阿蒋阴冷一笑,说,三你娘个头!太平以腰部爆发的扭力甩脱阿蒋,阿蒋踉跄后,迎面以双臂去裹抱太平。刀,是这个瞬间刺进阿蒋身体的。

刀刃穿过肋骨,刺破左肺下叶,造成血气胸。医生为阿蒋做了胸腔闭式引流。也就是第一时间,把由肺部进入胸腔的积血积气导引出来,以避免胸腔感染。

术后的第三天上午,阿蒋及家人不清楚为什么把他从四人病房,换到一个双人病房,边上那张床始终空着。

下午,由护士领着穿蓝和绿制服的两名干部走进病房,他们分别介绍自己是派出所民警和区武装部干部。武装部的那位,被民警叫作李部长。李部长把空床上的枕头拿来,亲切地垫在阿蒋头下,又把一只手温暖地盖在阿蒋的手背上,说,当时你和太平,在地上捡到一把刀,在你和太平抢来抢去时,伤到的偏偏是你,受苦了,小伙子。你知道的,太平的爸爸在海防前线,部队首长和他都很关心这件事,委托我们来看望你。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太平用刀捅了同学,后面的麻烦,就一个接一个来了,既影响个人前途,又连带影响前线军人。我觉得,你们越来越懂事了,讲道理,识大体,应该会做得很好的,对吗?噢,这是我们给你的一点慰问,收下。

李部长说着,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入阿蒋枕头底下。那位穿蓝制服的民警说,小兄弟,等会弄个简单笔录,事情就过去了。两个干部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病床上这位十五岁的中学生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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