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魂
作者: 吴清缘“来稿已读。诗歌意象新颖,有先锋感,但是表达过于混沌,未达到发表要求,故不拟采用,祈见谅。”
邮件客户端推送这则退稿信时,唐临正坐在电脑前敲下新诗的最后一个句号。头一次,刚刚输入的句号在他眼中像是一个上下被微微压扁的“0”,隐喻着他创作生命的终结:
刚才他所写的是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
他将这首诗通读了一遍,删去了十二个字,然后将它投递给刚刚给他发送退稿信的电子邮箱。可以预料到的是,他将收到半年来的第十二封退稿信,并且内容和他刚刚收到的一模一样。二十年来,他给这个邮箱投递了两百三十七份稿件,收到了两百三十七封一模一样的退稿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投稿和退稿几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在他第二十次收到退稿信的时候,他曾发邮件质疑为什么自己所收到的退稿信内容雷同,并由此怀疑编辑是否认真读过他的作品,而他得到的答复是,他之所以会收到相同的退稿信,正是编辑认真审读的结果——
“很抱歉,意象新颖然而表达混沌,是您在创作中长期存在的问题。”
这封回信令他惭愧不已,时至今日,他都对自己不切实际的怀疑感到羞耻。二十年来,他给十几家杂志投过稿,只有《风禾》杂志社会给他寄送退稿信,而投给其他杂志的稿件全都杳无音讯。因此,他就理应对这些退稿信充满感激,而不应该对投递这些退稿信的编辑抱以怀疑。慢慢地,这种交杂着感激之情的愧疚感逐渐演变成了带着谦卑的依赖:这些给他回复退稿信的编辑是他唯一的读者,正是他们二十年如一日地阅读他拙劣的诗作。
二十年了,该放弃了。唐临无声地说道。二十年来,他所写下的每一个字词和每一个标点都只能证明他的才华是多么贫瘠,证明这二十年来自己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场荒唐而又苦涩的梦。倘若他的人生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他当然可以继续投入到拙劣的创作之中,然而他只是一名在私企朝九晚九,一周上六天班的普通职员,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为自己糟糕的诗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早就应该及时止损——
譬如现在,他就应该和他的同事一样主动地申请加班,或者以自学或报班的方式去学一门新的技术,接着存钱、买房、娶妻、生子,过着充实而又千篇一律的人生。
但……还是于心不忍呐。唐临摩挲着自己案头的五本诗集,封面上书写着济慈和海涅的名字,泛黄的纸张镌刻着流水般的岁月,也记载着他久未动摇的初心。三十年前,五岁的唐临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这些装帧精美的诗集,这是他在家中找到的唯一的书本;当他成年以后,他才知道当年的这些诗集不过是父母为了装点门面而放在客厅的装饰。从小到大,他的父母从来没有为他购置过任何书籍,而出于保护视力的理由,他们又严禁唐临在学龄前使用包括手机、平板和电视在内的任何电子产品。于是,对学龄前的唐临而言,那几本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敬而远之的诗集,成了一个五岁孩子唯一的精神食粮。
最初的时候,唐临对这些诗集并没有多少兴趣,而他之所以反复阅读它们仅仅是因为他找不到别的东西可以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渴望读到更多的诗,而他也因此成了在同龄人中少见的期待上学的孩子。他的第一首诗是在高中的某一个课间写下的,那是一首意象和结构都十分简单的小诗,但他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立志成为一名诗人的,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节点,而是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自然地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童年时读过的几本诗集被他小心地珍藏起来,当他离开家乡,独居在大城市的出租屋,这些诗集就被他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那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但现在,当他决定结束自己的创作生涯,这些诗集就应该淡出他的人生,而剩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该如何处理它们——
而无论它们的归宿如何,自己都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美是一种客观现实。”
站在北京大学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报告厅,周弦说出了今晚报告的开场白。话音未落,台下的长枪短炮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快门声。自北京大学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成立以来,这里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全世界超过一百三十多家媒体齐聚报告厅,共同聆听这场将在第二天登陆全世界新闻热点的学术报告。二十年前,当周弦试图用数学语言证明美的存在,他从未想过这一证明居然会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这使得他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一直认为,纯粹的数学和现实的世界之间总是横亘着漫长的距离。
“就个人体验而言,美是主观感受。譬如,对同一部电影,有人会给高分,也有人会给差评。然而,倘若我们真的对个体的审美体验一视同仁,那么我们就不会将某些作品视为经典,而将另一些作品视为糟粕,即使这些被归于糟粕的作品可能极其畅销。于是我们发现,美似乎也不完全是纯粹的个人体验,而是遵循着某种标准,这一标准往往来自于包括学者、评论家等在内的权威人士。于是,我们一边认同审美平等,一边却不自觉地将一部分权威所制定的审美标准凌驾于大众审美之上,倘若某人的审美不符合标准,他就会被贴上审美拙劣的标签,譬如网络神曲的拥趸总是被置于美学鄙视链的最底层。有人开始质疑为什么美的解释权归权威所有,他们大力鼓吹审美平等,并宣扬艺术作品优劣与否的唯一标准就是受众的多寡;然而这一观点的反对者认为,一旦我们将美的定义权完全交给所有人,那些广受市场欢迎的平庸之作就将一跃成为美学的巅峰,这将摧毁人类的审美体系,并引发史无前例的审美危机。个人的审美体验和美学的权威标准之间构成了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这一矛盾背后的本质其实来自于一个基础的认知:‘美’是不可被证明的。”
周弦停顿半晌,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他刚才所讲述的是自己早在中学时就产生的困惑,这一困惑一直延续到成年,最终引领着他收获如今的成就。自从周弦升入中学,他就逐渐对语文课不以为然,因为在他看来,老师对课文所作的任何分析都不过是主观判断,并不存在任何逻辑证明,而他只认可基于观测和推理所得出的物理规律和纯粹由逻辑推导所得出的数学结论。万有引力和“1+1=2”是真实的,但是“床前明月光”这句诗的美是不可观测也不可证明的。而当某一个概念不可被观测也不能被证明,那就意味着它根本就不存在。然而,当周弦抵达这一系列推理的终点,他恍然发现自己得出的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结论——
倘若美不存在,那李白的诗句和市井的脏话也就没了高下之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周弦试着寻找美虽然无法被证明但却仍旧存在的理由,但他所能找到的理由都无关逻辑,而仅仅是空泛的抒情。直到有一天,周弦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一直困在了思维定势之中,而真实的情况恰恰和他的思维定势相反——
也许,美是可以被证明的。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而基于这一假设所得出的推论令周弦激动不已。倘若美可以被证明,就意味着美必然存在,并且能通过数学语言来表达。当一幅画、一首歌、一部小说完成之际,它所蕴含的美学价值便等价于一系列数学语言,继而就有可能被量化为具体的数值;这一等价的机制和量化的过程是纯粹的数学逻辑所推导出的产物,不以任何主观意志为转移。
三天后,周弦将自己的思考结论写成了一篇开题报告,打印后当面交给了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吴川。“你有天赋,但是不应该把它放在无谓的研究上。”第二天,吴川将这份开题报告还给了周弦,“时间宝贵,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吧。”
从那天起,周弦再也没有向吴川提过美的证明,他的博士生论文与美的证明毫无关系。毕业后的周弦在母校就职,二十年来一直是一名人微言轻的讲师,他的高数课虽然上得四平八稳,但是在学术领域则几乎一无所获。在他的导师吴川退休之前,周弦曾与吴川在校园里相遇过几次,时至今日,他都清晰地记得吴川看向自己的目光——
在吴川日渐苍老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惋惜。
然而吴川所不知道的是,周弦在二十年来一直持之以恒地进行着对美的证明。为了更高效地思考,周弦成为了第一批使用脑机结合技术的学者——将形如芯片般的脑机接口通过亲肤凝胶贴在颅底,并按下接口背面的开关按钮,接口通过无线网络与计算机中的配置程序相连,由配置程序调取应用软件,与此同时,模块通过射频电波与人脑运行过程中释放的神经脉冲相匹配,最终实现人类意识与计算机之间的连接。进入脑机结合状态的周弦能在转瞬间完成诸如二的一千次方之类的复杂运算,但他并不会因此感到意外——
事情本该如此,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是不适感出现在意识与脑机接口断开的时候,那一瞬间,周弦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剜去了一部分,整整一天都陷于茫然与失落之中,这是使用脑机结合技术的后遗症——在脑机结合之前,当周弦需要进行复杂运算,他需要将数值和公式输入计算机,通过双眼看到运算结果,记录运算结果的视觉信号通过视神经传入大脑,接着意识才开始处理这一运算结果;而当周弦处于脑机结合的状态下,与计算机深度结合的自我意识遇到复杂运算,无须任何信号传递,也无须任何主观思考,计算机通过计算得出的结果便自然地出现在了意识之中;然而,当意识与脑机接口断开,周弦就失去了这种能力,就好像自己大脑中某一个负责运算的模块突然消失,而他也就因此感到茫然无措。
二十年的岁月倏忽而逝,周弦仍旧无法对美给出任何证明。更糟糕的是,长期使用脑机结合技术使得周弦的大脑神经元以远超同龄人的速度老化,医生告诉他,倘若他再这么不加节制地使用脑机结合技术,他很有可能在中年时就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其实自己早就应该放弃了。五十岁生日那天,周弦翻阅着自己二十年来积累的手稿,这些手稿中写满了复杂而又混乱的运算,待他翻完最后一页,他将亲手将它们焚烧。当他抛弃了所有的心理负担,开始静心阅读他二十年来的研究成果,他的思维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澈——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在那些混沌的运算之下其实蕴藏着一条清晰的逻辑脉络,却被长期处于焦虑中的自己所忽略。
二十年来的研究绝非一无所获,相反,他已经完成了整个证明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模块,就好像制作出了一幅拼图的一块又一块碎片。只是,这些“碎片”零零散散地分布于他的手稿之中,直到他即将焚烧这些手稿之际才发现它们原来可以被拼成一个整体。当周弦使用脑机接口与计算机相连,将这些“碎片”逐一拼接,他就得到了整个证明的全部图景。半年后,周弦对于美的数学证明发表于国内顶尖数学期刊《数学学报》;论文发表后的第二年,周弦荣获被誉为“数学界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现在,周弦站在了北京大学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报告厅的讲台上,向全世界汇报他的研究成果——
“然而,美是可以被证明的。
“无论是一幅画、一篇小说或者一部电影,任何艺术作品在本质上都是一组信息,而任何信息都能被一组数学表达式所表达。而我所证明的,便是任何一组数学表达式都蕴藏着一种内禀的拓扑结构,这种内禀的拓扑结构就是人类所定义的‘美’。
“于是,任何事物的美都能通过数学语言被精确地表达,继而通过数学手段得以精确地计算和量化,并且相互之间可以被对比。譬如说,如果一幅画的美学价值经量化后其数值为一百,而另一幅画的美学价值经量化后其数值为二百,那么后者就比前者更美——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比方,实际情况要比单纯的数字复杂得多,是包括数列、矩阵、函数等在内的数学语言的集合体。
“但我必须要强调,当我完成了对美的证明,我却并不能对任何一部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作出计算。当一部艺术作品被转换为数学表达式,这一表达式的复杂程度就已超乎人类的想象;而这一数学表达所蕴含的美的拓扑结构,又要比这一高度复杂的数学表达式复杂至少一个数量级。在我看来,现阶段没有任何计算机能够完成如此庞大的计算。即便如此,我仍旧基于我的证明编写了一个简陋的程序,它被我命名为‘美学尺度’,只能对美的拓扑结构做一些初步分析,但距离分析出完整的美的拓扑结构,仍旧有着十分遥远的距离。
“‘美学尺度’的诞生强化了我的观点,即以我们现在的计算机发展水平,我们根本无法对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进行量化;然而事实上,我严重低估了计算机的发展水平。在我的博士生导师吴川先生的引荐下,‘美学尺度’被输入到‘九畴’之中——‘九畴’是一个通过机器学习来实现算法优化的人工智能,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所优化的不是自身,而是被输入到系统的各种程序。在‘九畴’对‘美学尺度’的不断优化之下,如今的‘美学尺度’已经能够计算出世界上任何一件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此刻,‘美学尺度’正在对《红楼梦》的美学价值进行计算,预计完成时间在十五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