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堂聊天记往

作者: 谢大光

偶然看到一本二○一七年的刊物,封底彩照为孙犁故居,说明文字:“作家孙犁故居,天津市南开区玉泉路学湖里小区十六号楼三门三层。一九八五年建成,为六层曲线型条式楼,天津人俗称‘蛇形楼’。孙犁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六年居住于此,晚年的大部分作品在此完成。他一九九五年正式封笔。”

照片应该是对的,文字有出入。孙犁一九八八年八月才从多伦道搬到学湖里,按当时建制,学湖里属鞍山西道;地址也有误,准确说应是学湖里十六号楼二门三○一;说孙犁“晚年的大部分作品在此完成”,不准确,耕堂随笔十种,只有《如云集》《曲终集》两集,大致算在新居完成,因为《如云集》中不少篇章还是在老宅完成的。有人会觉得,我这样对着一幅老照片吹毛求疵,该不是没事找事闲得难受吧。实话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心里另有所属。

一九七九年第一次拜访孙犁,他住在多伦道二一六号,这是一处旧时的花园洋房,据说原为一政府要员的公馆,后来做了《天津日报》家属院,住进十几户人家。孙犁住大院南面一处平房,与李夫相邻,该是“公馆”前厅,门前有露台、回廊,室内高大轩敞,采光却不好,被一长溜书柜隔成两爿,里间卧室,靠南窗一边做书房兼会客室。这屋子中看不中用,冬天灌风,夏天漏雨、嘈杂,住着并不舒服,更不适于写作,孙犁曾以“空荡,破旧,清冷”形容,与友人书信中多次出现“我住的是间老朽的房,窗门地板都很破败了,到处通风。冬季室温只能高到九度,而低时只有两度”,“一到夏天下起雨来,每间屋子,几乎无处不漏”,“入夏以来,庭院大乱,我什么也干不了”这样的话。就是在这里,孙犁“闭门谢客,面壁南窗,展吐余丝,织补过往”,写出晚年大部分著作。一九七九年以后,我常到多伦道看望孙犁,开始是约稿、取稿、送校样,后来,有事没事也来聊天。有朋友曾提醒,这样的机遇难得,先生谈了什么,每次记下来,以后有用。我很享受与先生无拘无束地聊天,没在意,偶尔也会追记一点先生言谈,正式一些的留在本子上,更多是随手记在纸片上,时间长了,散在各处,忘记了。好在我有一个习惯,不随便丢弃写有字的纸,这两年准备写点回忆,彻底清点从单位拉回的旧物,才把散乱的追记归拢整理,就作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吧。

一九八○年二月十日上午,陪滕云拜访孙犁。滕云当时在社科院文学所,有意下功夫研究孙犁著作,很想当面向孙犁请教,又怕谈不拢,冷场,拉我作陪。滕云刚刚从湖南、广东考察回来,见到萧殷、黄秋耘,谈话从萧、黄二位与孙犁的交往开始,气氛融洽,时间也超出滕云预料。孙犁正在准备与《文艺报》吴泰昌的谈话,想得比较深,谈到政治对文艺的决定作用,也谈到艺术和政治还是有所区别。文艺评论是学术范畴,不能按照政治需要搞。“我赞成扎扎实实地做学问,像王国维那样,几句话都是站得住的,我很佩服。胡适之的小说考证也是扎实的学问。罗振玉是汉奸,可是搞了不少碑帖,都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那是硬挖出来的呀!”“今年过春节来人多,但并不觉得太累。接待人多了,有经验了,学滑了。来人我想法让他们自己说,或拿出作品来请他们看。这样我就省力了。”说到这里,孙犁哈哈大笑。说到文联作协恢复工作了,作家协会应该扶植创作,不要妨碍创作。“现在作协就是妨碍创作,起码妨碍我的创作。我坚决不干这些。我是很胆小的,很怕得罪人。写东西是要考虑这些。你们更为难一些。我完全能理解。河北作者写的一篇小说,传说我给韩映山写信批得很厉害。其实我都没看过。大年初一收到信,马上回信说明情况。这样的事太不正常了。”

滕云说,现在希望开一个孙犁作品讨论会的呼声很高。孙犁说,这事我从不表态。花那么多钱,没有那么多新东西,就不好了。我那点东西,本来就浅,在浅的里边再评得更肤浅,实在没什么意思。主要问题是,他们不熟悉我那个时代的生活。

一九八○年八月三十日,与同事李蒙英一起到孙犁家。孙犁谈到市里召开文艺座谈会,他头晕,又怕引人注目,这种人多的场合,最怕引人注意,坚持到市委领导同志讲完话,已经精疲力竭了。会后,袁静、王昌定等多人找他。他已书面提出,坚决不当作协主席。这些人来劝他当。孙犁说,他们还需要我做个幌子。实在无聊,把作协变成了权力角逐的官场。这是自古没有的。很气愤。坚决不当。后又谈及为刘绍棠《蒲柳人家》写的读后记(这篇读后记八月七日写出,发表时标题为《读作品记(一)》)。刘绍棠看后说,北京的一些老作家,都不像您这样直言。(《读作品记(一)》有这样的话:“绍棠对其故乡,京东通县一带,风土人物,均甚熟悉,亦富感情。这是他创作的深厚基础。然今天读到的多系他童年印象,人物、环境比较单纯,对于人物的各种命运,人生的难言奥秘,似尚未用心深入思考与发掘。”)孙犁说,这些人你们不要得罪。我老了,我不怕。对有成就的作者,只捧,会断送我们的事业。但现在多数人都不这样说。我个人力量有限,但我绝不说违心的话。有看法就是有看法。当时拿去给《新港》发,表示还要写一篇读从维熙《泥泞》的。他没有妓院生活,而写妓院,漏洞百出。下等妓院哪还有什么大衣柜,有什么特殊房间。那样身份的人,也不会到下等妓院去。是哗众取宠,投一部分读者所好。这一部分和全书,没有什么有机联系。

一九八一年初,一天,北京宗璞打来电话,想专程来天津看望孙犁,听说孙犁住所门上贴了纸条谢绝来访,问我是否属实。我解释说,孙犁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不近人情,你来,他一定欢迎。宗璞说,那就请你陪我去吧。宗璞是个周四上午来的,我事先已和先生打了招呼。我们到时,先生已经在等候。彼此没有多少寒暄,直接谈起了文学。孙犁之前没有读过宗璞小说,知道她做外国文学研究,所谈围绕着近年读过的一些翻译作品。孙犁说在《儿童文学》上,重新读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心里好几天不能平静。这才是真正的文学。《丑小鸭》好就好在声东击西,有弦外之音。这样的作品不多。又说到俄国作家库普林的两个短篇,发在《百花洲》上,每一个细节,人物的每一个行动,都给人留下很深印象。这是很厉害的。还有普希金的《驿站长》《茨冈》。宗璞走后,孙犁对我感叹,不愧是名门之后,谈吐就不一样。没过几天,孙犁读到宗璞新作小说《鲁鲁》,写下《读作品记(四)》,“这样美的文字,对我来说,真是恨相见之晚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里一天,去孙犁家。先生心情很好,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两张稿纸,是刚刚完成的《尺泽集·后记》,“你看看,提点意见。”文字不长,我很快看完,感慨地说,“写一篇序跋,您都这么动感情!”孙犁突然说,“嗨,我最动感情的文字,你还没看到呢。”我大感意外,忙问。孙犁有些卖关子,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最动感情的是给张保真的信,有二百多封。后来分手她还给我,我一时气不过,投进炉子里,一把火烧了。”我连连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孙犁也说,“是呢。事后也有些后悔。那几年通信密,常常是她的回信还没到,我的信又寄出了。两个人的信在空中交汇。”(边说边做手势)我又问起,那您知道张保真现在的情况吗?孙犁说,“听说到国外去了。和前夫又在一起了。”我紧跟着打趣说,“看来您还是惦记人家。”孙犁不再说话。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到友谊宾馆探访四川作家周克芹,周刚刚拜访过孙犁,忍不住谈起感受:很早就想来看看孙犁,去之前心情很紧张、激动,因为过去感到孙犁是个对青年人很严厉而爱护的老人。从文章看,由于上了年纪,可能爱生气。一见面,谈得很高兴。孙犁也很激动,说到,给《人民日报》写“小说杂谈”中,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批评(孙犁在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写下《小说的抒情手法》,谈到“周克芹同志的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蜚声文坛,羡仰久之。只是因为时间、身体、视力,一直未能拜读,领略风貌。今日本地电台,每日于早八点许播讲,正值我晨炊之时,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静心听讲,已经有些天了。这是一部存有忧国忧民之心的小说,一部有观察、有体会、有见解、有理想的小说。听时因照顾锅灶,容有疏略,总的来说,作者的艺术,是令人心折的。但也感到,小说中的抒情部分太多了,作者好像一遇到机会,就要抒发议论,相应地减弱了现实主义的力量”),有人说是吹毛求疵。我说,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感觉。孙犁说,我都是认为很好的作品才去讲的。一聊开了才知道,孙犁不仅看过我的长篇,还看了几年里发表的所有短篇,连在地区小报上发的答记者问都看过,真有心心相通之感。很感动。孙犁也说,和志趣相投的人相谈,是非常愉快的。我同意这种说法,就是繁荣的标准,是看塑造了多少感人的能保存下来的艺术典型。我写小说从不编故事,让人物活动起来,一活动就要和周围的人发生关系,就要有矛盾冲突,就有了情节。高晓声的陈奂生就是个典型。生活问题主要是个感情问题。深入生活就是要积累感情,感情到一定程度,就要爆发,就会出来作品。有生活不一定写出好作品,要思考,要认识生活,提炼生活。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周三,上午到孙犁家。他拿出给《人民文学》谈散文的稿子(此稿发表时,题为《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让我看,并请我代他寄给《人民文学》编辑部。我边读边发表议论。读到“文章要感人肺腑,只有出自自己的肺腑,才能够感人肺腑。读者都是具有良知良能的,不是阿斗,你言不由衷,人家就会看出你在骗人。有几分真诚,读者是看得很清楚的。”“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主要经验是:所见者大,取材者小(即以小见大),都取自日常生活的言谈、事件、与人的关系。都包含着深刻的内容。”“好的散文必须是真诚和朴实的。要敢于说出真心话,是不容易的。只有抛掉种种顾虑,才能写出好文章。”我深有感触。

后来谈到,现在学校里语文教学,讲什么段落大意、主题、结构,大多是老师自己的臆想,和实际创作很隔膜。我说,看女儿作业,老师讲的主题就是各段落大意合在一起。孙犁大笑。

孙犁说,上海一位老师来,问《山地回忆》是怎么构思的,我说没有什么构思。他不信,说,我就是要写谈你构思的文章。我说,你就为他写文章而“构思”吧。孙犁大笑起来。又说,一天河南、上海,两个编辑来约稿,河南是一写作杂志的,带一个大皮包。孙犁说是皮包编辑部,上海人忙说,我们不是,是教育出版社的。又谈到佛经翻译对中国散文的影响。谢灵运就曾参与其事。鲁迅也谈过。《红楼梦》里很明显,谈禅学。

一九八三年九月九日周六,上午十点半到十一点半,和孙犁约好谈童年与家世。事先读了《我的童年》《在安国》《自传》《听说书》《第一个借给我〈红楼梦〉的人》《书的梦》《猴戏》等篇,拟定要提的问题:

和父亲的关系:期望过高吗?独子?父学徒到哪年,常回家吗?

是原始住户,还是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来?

对母亲的印象。

最初的女性印象——安国的表姐?干姐?

第一次读《红楼梦》,看得懂吗?有什么印象?

《书的梦》中“童年时代,常常在集市或庙会上,去光顾那些出售小书的摊贩。”——开始与书结缘?

《画的梦》中“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孤僻?

为什么说,“为衣食奔波,而不感到愁苦,只有童年”(《度春荒》)?

《木匠的女儿》中,对于村子的介绍,是否就是童年的生存环境?

《菜虎》中,“这种手推车的歌,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夸张成分吗?

开始,孙犁对这种聊天方式不太习惯,点颗烟,说得很慢,渐渐沉浸在回忆中,眼睛眯起来,似乎我这个提问者已不存在。孙犁出生时,父亲的情绪,既高兴又担心。上边五个孩子夭折,不知这一个能否活下来。当然,农户家死个孩子算不了什么,叫“干巴”扛出去埋了,就是了。这个村子很穷,逃荒的多,外出学手艺的多,有闯关东的,也有去上海的,但赌风颇盛。人们似乎要在赌场上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是要以此刺激填补空虚的灵魂。

事先命题的聊天仅此一次,我当场做了笔记,整理成《孙犁谈童年》《孙犁谈母亲》两篇文字。这种方式我也不习惯。我发现,在耕堂,和孙犁单独相处,最适于漫无目的的闲聊了。这个住着并不舒服的房子,倒是个聊天的绝佳所在。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去孙犁家拜早年。孙犁兴致很好,说得也多:今年春节我又忙了。帮忙的(玉珍)回乡下老家。我一人,要管两个炉子。每天六点起床生炉子,白天时时要注意,搞不好要灭掉。这样活动多了,反而胃口好了,能多吃些饭。中午孩子过来帮忙做点饭。我平常喝粥喝惯了,孩子来了,又赶上过年,当然要弄点肉。今天倒觉得肚子有点不太好。外孙女天天中午来,她爱吃鸡,我平常也不弄鸡,她来了,就弄鸡炖白菜。昨天我把鸡热上,盛好,中午她去奶奶家了,我只好自己吃掉。谁知一不小心,让一小块鸡骨头,把个牙硌掉了。牙已经糟朽了,就这么个小骨头。人老了,真不知会遇到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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