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霭
作者: 林为攀Ⅰ
鸡公岭上日光薄、土壤肥,客家人在上面垦荒,梯田便像绳圈,套着客家人的肚皮,收成好,客家人的肚皮便大,收成坏,客家人的肚皮便小。
田垄上不好走,就像春团褶,水牛踏上去,极易把褶子踏破,泄走田中放了肥料的春水。因此,鸡公岭上的田要靠人手用锄头翻,翻土就像在割一条条舌头,再把这些泥土锄碎,接着用脚踏成拔丝状,最后再濯水。不过这些泥土固然肥力佳,却常年不照日光。
霭很厚!
霭经年弥漫在鸡公岭上,岭下住的客家人每天推开门窗一看,都会丢失鸡公岭,只有在清明的巽风吹拂下,才能看清这座弥勒佛一样的山岭。
岭上岭下,隔着厚霭讲话,互相望不见人影,只能听见客家话像针一样刺透霭,传到彼此翘起来的耳朵里。
讲起来,这些都是从前的旧事了,现在鸡公岭上的田都荒了,除了鹧鸪依旧日日啼,就连最喜山的黄牛都不太敢轻易上去。可偏偏,有个不怕死的嬢嬢硬要上去,她看不惯岭上良田荒芜,在饭桌上把碗筷一撂,讲,这网上买的米冇味。说完就起身钻进牛圈。
林尧传搞不清她要做什么,也放下碗筷跟过去,双手像张开的翼护着她,怕她跨门槛、跳水沟时摔倒。嬢嬢走路虽然晃来晃去,好在没摔倒,她也不拄拐,就靠两条在回南天会风湿的腿踏进了牛栏。
牛栏门很矮,但碰不到嬢嬢的鼻子,倒把尾随的林尧传的额头给磕青了。林尧传甭看是小辈,也刚过了六十大寿。他往手心啐口口水,往额头一敷,一抹,一搓,那个似蒙古斑一样的乌青好像就能立消一样。林尧传不敢行开,守在牛栏外,把耳朵贴在墙上,因为里头没灯,窗也窄,什么也瞅不见。真佩服里头那个嬢嬢,那么黑也能翻得动生锈的锄头与犁铧。那声响,就像时隔多年鸡公岭上又有人在锄田一样。
林尧传的耳朵很灵,既能听清里头的声响,还能听到这声响是潮湿的。他离墙掏了掏耳朵,抬头一看,发现落雨了,牛栏用黑瓦搭的屋檐遮不住雨,雨落到了墙上像筷子一样粗的缝里,有些还流到了他耳朵里。林尧传歪着头拼命把进耳的雨水晃出来,进耳的是冷雨,流出来的则变成了温水。他用手拍拍耳垂,再一次触到了那个小耳朵。
他看抖音上说,这种小耳朵被称为耳赘,或者副耳,无害,跟盲肠一样,是人体上没有任何作用的组织。可话是这么说,人越老,这个小耳朵也越长。自打下地走路,他就被人喊作“三只耳”,就这么从小叫到老,现在有时还能听到几嘴“三只耳”,有一些后生,还敢当面问他,多一只耳朵是不是就能听到天上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床事。早些年他还会抡拳头跟人说理,后来就随他去了,毕竟媳妇都娶了,儿子也生了。
“轰隆”一声,这回不是耳朵进水,而是眼前的牛栏塌了。这间牛栏塌得好,早该塌了,里头曾养过三头水牛,第一头水牛爬鸡公岭时摔死了,第二头是跟人合养的,最后一头卖了,因为后代长大了,不种田了。
不好,嬢嬢还在里头,林尧传头皮一紧,立马奔过去刨人,可有那么一瞬,他的手却软了下来,嬢嬢就此老去也挺好,自己这些年真是受够了,为了服侍她,既不能跟满子去厦门逛鼓浪屿,也不能跟长子去北京爬长城。可他到底狠不下心,徒手刨开废墟,把嬢嬢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嬢嬢也是命大,被埋在破瓦烂木里竟然只破了点皮,破皮的地方也是在额头。嬢嬢脱险后,讲,这牛栏埋的是涯,汝的额门头怎么青了?林尧传一听这话,就后悔把她救起来,这老命不会讲话,专讲戳心窝的话,讲的话从不暖心,倒老让人寒心。他转身走开,走的时候也不忘给嬢嬢清出一条道。回到客厅,他看到桌上的碗中爬满了乌蝇,拍了拍手,这些乌蝇以为苍蝇拍落下来了,立马一哄而散,但仍有几只胆大的不怕人,依旧留在碗底。林尧传过去把碗倒扣,旋即听到碗里螺旋桨好大声。
他把碗筷摞到厨房,洗碗时从窗里望出去,看到嬢嬢扛着一把锄头,不是进屋,而是往外走。林尧传放下碗筷,手都来不及擦,跑出去拦住嬢嬢,汝能不能消停点?嬢嬢的牙齿落尽了,不说话时嘴巴瘪得像啤酒瓶盖,好像齿痕长到了嘴皮上,说话时嘴像一个黑洞,指不定会从里面吐出什么难听的话,闪开,饿瘦了家里的肚皮把汝撕了都不解恨。林尧传指了指远处的鸡公岭,讲,现在上面鬼都没有,汝上去做什么?再说,要锄田也得先把锄头磨快,汝看看这把锄头,涯看连屎都锄不断,怎么能锄田?嬢嬢把锄头从肩头拿下来,凑过去一看,不确认上头那么厚的是不是锈,改用手去摸,说,怎么像在摸砂纸?算了,汝先磨快再说吧。说罢就把锄头一丢,若非林尧传躲得快,他的脚指头非被砸扁不可。
林尧传捡起锄头,问道,汝去哪?嬢嬢头也没回,但声音洪亮,讲,屋里头没个人气,涯去别家待待。
嬢嬢还是没忘上岭锄田的事,一回来就念别人家吃的是自己种的米,又香又甜。念得多了,林尧传就没压住火,讲,别人家米这么香,汝怎么不去别人家住?
嬢嬢蹲下来摸了摸磨刀石,讲,又不是涯屙的,偶尔蹭一顿还行,要是顿顿去吃,肯定他们家的狗都会嫌涯。
林尧传把她的手打掉,以免被锄头割伤,锄头柄旋下来了,立在墙上。
不让嬢嬢去摸磨刀石,她又起身去玩墙上靠的锄头柄,没拿稳,掉在了刚洗过的地板上,刚好在林尧传身后。
林尧传的耳朵今天太遭罪了,虽说他有三只耳,可也不经这么震,只见他一蹦三尺高,捂着脑袋跳出老远,一个没站稳,滑倒在地,脑壳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好像听到了舀豆腐脑的声音,可是他没有闻到豆花的香味,而是一股血腥味像蚂蚁一样钻进了他鼻腔。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有人在他的老花镜上哈了一口气。听到客厅的钟声,他的视力才慢慢恢复,嬢嬢把一张老脸凑到他面前,真是奇怪,这张皱皱巴巴的脸上竟也会流露出心疼。
他没有去扶递过来的那只手,他怕自己会把嬢嬢也给撂倒,毕竟现在他早已不像小时候,还能在她的怀里使劲蹬腿。
林尧传起身继续磨锄头,锄头不比菜刀,很不好磨,花了两个钟头,才把锄头磨得像指甲盖上的月牙儿一般白。他把磨好的锄头递到嬢嬢手上。嬢嬢坐在门口,屁股下是一张越坐越塌的藤椅。嬢嬢坐不惯沙发,下面垫不垫东西都坐不惯,垫了东西脚够不到地板,不垫东西身子往后滑,还是坐藤椅最舒适。
她现在坐在藤椅上,看着林尧传撅着屁股把锄头磨好,本想偷偷起身过去踹他一脚,从屁股上踹一脚,他的头就会像颗芋头一样扎到地上,可是又怕他起不来,就忍着没去踹,而是看着他不断泼水去磨锄头,磨到最后还用手去试锋不锋利,这样她就有话说了,又不是要剁骨头,磨那么快做什么?林尧传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日光像毯子一样从她身上滑到了脚上,就起身把锄头柄安上,再把锄头递到她手上,让她拄着锄头柄站起来。她接过锄头柄,可是拄着它站不起来,屁股下的藤椅像烂泥坑,她的身子越陷越深。
嬢嬢把锄头一丢,伸手让林尧传扶。林尧传扶她起身,她却没再去握锄头,而是把藤椅端进客厅,放到香案下,要爬上去。林尧传被骇死了,跑进去双手往她腋下一夹,硬生生把她架下来,嘴里还说道,祖宗,汝又要做什么?嬢嬢踮起脚尖频频去望香案。
上面有座老钟,走得很慢,常跟不上昼夜的脚步,有时天光了,上面还是半夜三点,有时天暗了,上头还是白昼四五点。嬢嬢之前还会拿锁匙去上弦,后来自己力气都不够了,就懒得去催时间跑快点,不过偶尔还会拍拍手掌,就像从前拍牛尻一样,叫道,快行啊,待会儿饭都凉喽。
香案上除了那座走不动的老钟,还有一个蓝色的头盔,头盔底下还放了一串钥匙。这串钥匙可以打开家里所有的房门,最重要的是能发动那辆摩托车突突奔赴湖洋镇或者上杭县。
嬢嬢讲,汝快骑摩托车载涯赴圩。
林尧传把藤椅搬开,说,圩日还要好几天呢,汝去做什么?
嬢嬢把嘴巴张开,里头一颗牙都没有,舌头也缩水,讲,涯要去镶牙,冇牙吃蟠桃宴都不香。
林尧传坐在沙发上歇息,盯着嬢嬢讲,汝都快入土了,镶牙浪费纸票。
嬢嬢也不恼,坐到他身边,还靠得很近,搞得这对母子很要好似的。她把身子拱到林尧传身上,后者只能越坐越偏,嬢嬢讲,快载涯去。
林尧传被挤得没地方坐了,索性站起来,讲,汝是不是又听了别个的鬼话?
嬢嬢没有保密意识,即刻就把对方给出卖了,讲,川妹子讲得对,生子不就是拿来享福的嘛。
林尧传讲,以后汝少去她那里,汝看看家里头这些东西哪个不是她让汝添的?
嬢嬢也是苦出身,可一点都不知节约,喂鸡倒整簸箕的稻子,喂猪把猪食撒得满猪圈都是,以前放牛时,还故意让牛去啃自家禾。老了干不动了,又老听川妹子的话,让林尧传买这买那,如今除了那把藤椅和那座老钟,家里头全被她换了一个遍。
林尧传就讲,汝最好把涯也给换了。
嬢嬢的枯唇里绽出一朵花,笑道,把汝换了哪个给涯买新东西?
Ⅱ
嬢嬢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林尧传只能都听,不然这个家又铁定不安生,倒不是怕她会掼坏东西,她力气早不够了,没那么大能耐把家里易碎的都给掼坏,就怕她乌着面跑到别个屋里头,比着手指头历数他的不孝,这样他这么多年的服侍就全喂狗肚子里去了。
林尧传看她往外走,摇摇头讲,一说去赴圩,就比乌兔都走得快。
嬢嬢回头讲,甭讲涯坏话,涯耳朵尖得很。
林尧传又摇头,这老命有时耳朵好,有时又耳朵聋,什么时候耳聪耳聋全看她心情。他把头盔拿上,把那串钥匙也捎上,还有一个头盔找不见了,林尧传就把这个头盔给嬢嬢戴。嬢嬢戴上后,什么都望不见,头顶还很沉,就把头盔脱下来。
林尧传讲,不戴头盔被交警抓了谁给汝送饭?
嬢嬢讲,要捉也是捉汝,捉涯这把老骨头做什么?还是汝戴吧。
林尧传拿她没办法,把头盔戴上,先把嬢嬢扶上摩托车后座,再自己跨上去,见嬢嬢这个时候倒害羞起来,离他百丈远,就讲,快揽上,快揽上,待会儿颠下去了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嬢嬢的双手就像钳子,死死钳住了林尧传的腰身。要下一道坡,坡上只修了一条筷子一样细的水泥路,林尧传把车头别来别去,就怕开到旁边的水圳里,把身后的嬢嬢像个从虎口里攥不紧的糍粑一样蹦起来。
嬢嬢也越抓越牢,嘴巴还不歇,讲,汝开慢点,开慢点。
林尧传不敢答话,死死地盯着车头,可是越专注,摩托车越开不稳,在狭窄的水泥道上别来别去,有好几次差点撒把,沿路又还老冒出鸡鸭,看到一辆打摆子的摩托车,马上张翼飞走了,羽毛掉了嬢嬢满头。
嬢嬢把羽毛摘掉,也不敢再讲话,终于有惊无险地开到了大路上。一看不会撞沟了,嬢嬢又去笑话林尧传吃了猪尾巴,浑身都在抖。
林尧传把摩托车熄火,停下来,说,不去了,不去了。
嬢嬢忙把嘴捂上,两颗目珠滴溜溜看着林尧传。
林尧传哄嬢嬢,只要汝保证不再讲话,涯就载汝去。
嬢嬢讲,好,可是涯要是憋不住咋办?
林尧传手一指,眼一瞪,讲,汝还讲。
路上可以不讲话,到了诊所嬢嬢不得不讲话了,因为医生讲她冇法镶牙,还说她的牙床都塌了,烤瓷牙镶进去,就如在沙地上盖中国尊,非倒了不可。
嬢嬢听不懂啥是中国尊,但听得懂眼前这个秃头医师嫌弃她,就讲,汝这么能,咋不给汝头上植树造林?涯看汝的脑袋才是大沙漠,木头一栽下去准保被风沙刮跑。
林尧传在一旁背过身去笑,还用头盔遮,笑够了再走到医师面前,讲,冇办法啊,谁让涯老命爱食肉啊。
医师走到门边,指了指外头,讲,去万达买个破壁机,啥肉都可以打成泥。
嬢嬢拉着林尧传往外走,讲,走走走,冒牌医师,本事比村里的赤脚医生还逊。
镶不了牙,林尧传倒觉得那医师说得对,去买个破壁机,吃肉都不用嚼,多省事。但嬢嬢不乐意,她讲,吃肉就图个嚼,不嚼跟喝粥有什么两样,涯又不是没长牙的乳下孙。
嬢嬢要林尧传载她回去,没跟她事先约好,嬢嬢这回倒很自觉,一句话都不讲,可林尧传却想她讲一点话,最好多讲一点,透过后视镜,看到嬢嬢的脸上冇表情,摩托车颠了一下,身后突然传出一句话,尧佬,涯是不是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