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者藏山

作者: 张瀚夫

1

1998年的深冬,北山县,一个男人掀开雪幕,从嶙峋的山岭向下走,再次回到了人间。他喘着粗气,瞪大混浊的双眼,看向北山县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不断蒸腾向上的白雾自无数个人的无数张嘴中呼出来,挡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堵墙,需要他用尽力气去撞破。他有些怵,想回头,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肩膀上的重量。

男人正扛着一个灰绿色的蛇皮袋,袋子里是一具狍子的尸体。尸体比淋漓的雪更冷,让男人的肩颈隐隐作痛。他被压得半弯着腰,打算穿越面前的一条马路,去藏在老居民区里的野味饭馆卖掉狍子的尸体。

他开始过马路了,脚下是绵延的冰和肮脏的雪。虽然是清晨,但目之所及皆是昭昭的烟气。突然,一束灯光仿佛利箭猛刺过来,之后是狠踩刹车后轮胎与冰面相抗衡的执拗声。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红灯,而危险已然冲到了他的身前——一辆桑塔纳的前保险杠探出来,正顶在他的大腿上。男人倒地,蛇皮袋从肩膀掉落,死去的狍子从蛇皮袋中滑出来,好像即将复生,会在冰面上挣扎着爬起来逃走,但它只是将暗褐色的血留在了马路边,四条细长的腿就再次瘫软下去。

桑塔纳及时刹住,司机开门下车骂道:“你他妈瞎啊……”司机骂着,低头看见了男人的眼神,在一瞬间,男人眼神中炙热的凶狠便烧掉了司机的蛮横。司机后退,回到车上,倒车,起步,绕过男人和那具狍子的尸体,向前驶去。

男人不慌不忙,一言不发,开始俯身将狍子装回蛇皮袋中。大小不一的车响着喇叭,纷纷自他身边绕过。男人则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不管不顾,低头将死亡扎进袋子。

2

北山县监狱的放风时间是四十分钟,犯人分成四波进操场。前三波都是寻衅滋事、斗殴劫道的小角色。下午四点放出来的第四波才是重刑犯,都戴着手铐脚镣。每当这时,倚在半山腰上的王非凡就会掏出望远镜,将视线投进北山县监狱的操场里。

王非凡坐在树林间的一块大石头上,从已经洗褪色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翻开,哆哆嗦嗦地开始在本子上面写下他给犯人起的外号:“疤子”——“疤子”此时正在操场南面的边缘晃悠,因为戴着脚镣,步履有些蹒跚。他的疤自额头起始,歪斜着贯穿双眼之间,延伸到了嘴唇上,像是一道荒野中的裂痕。他精壮有力,即便穿着囚服,依然可以看出他肩膀至手臂的肌肉轮廓。根据这些特征,王非凡断定他就是晚间新闻播报中那个能徒手杀人的恶徒。

关于“疤子”的信息有限,但足够具体。他曾经因故意伤人两次入狱,刑满释放后带女友外出就餐,遭到醉酒混混儿的挑衅,争执升级成搏斗后,“疤子”赤手空拳地在五分钟之内杀死了两个成年男人。一片血淋淋的画面突然出现在王非凡的脑海里,他随即在“疤子”的名字后画了个括号,括号内标注了“暴力倾向”四个字。

王非凡再次抬头去看操场,在距离“疤子”不远的地方,一个瘦小的男人正在缓慢地踱步。王非凡将目光移回本子,写下了“杀手猴”三个字。即便戴着沉重的脚镣,“杀手猴”在面对一只朝他扑棱过来的麻雀时,依然灵巧地闪避过去,并满眼嫌弃地看着那只麻雀。如果不是因为狱警立于一旁,王非凡知道“杀手猴”一定会毫无迟疑地捉住那只麻雀,并用拇指和食指扭断它的脖子。

王非凡随即开始思考“杀手猴”是谁——应该是那个善于逃窜的悍匪,持械抢劫十数次,死伤数人。他不断在新闻中出现,并不是因为犯案风格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他善于逃跑,并靠着自己敏捷的身手不断突破警方的包围圈。甚至有坊间传闻他曾师从少林,练就了一身轻功绝技。此刻的王非凡看着依然在跟麻雀较劲的“杀手猴”,在他的外号后面标注了“多动症”三个字。

除了这两个特征明显的重刑犯,还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鬼祟地藏身在操场的边缘,远离人群,鼻青脸肿。王非凡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皮紧”两个字——他应该就是前段时间震动整个黑吉省,让年轻女孩在夜晚不敢出门的连环强奸犯。在凶徒和悍匪会聚的地方,欺凌弱小的强奸犯必是公敌,会成为所有人宣泄暴力的目标。而袭击一般会以“你是不是皮子紧了,我给你松松啊”这句话开始。

写到这里,王非凡合上了笔记本。他将毛线帽往下拉,尽力遮住被冻得通红的耳朵。雪在中午转小,又被头顶茂密的枝叶遮蔽,此刻空气中只剩下难忍的干冷。王非凡的手指僵硬,心里却燃着火。这团火里有兴奋和妒忌,以及浓烈的猜疑。

抓住了“疤子”“杀手猴”“皮紧”三个穷凶极恶之人的“冻狗子”,究竟是谁?

“冻狗子”也是一个外号,并在北山县城内被广为流传。冻狗子原本指长居于深山之中的人,后来也被那些常年藏身在老林里的猎手用来自嘲。久而久之,冻狗子在这个东北县城成了林中猎人的同义词。

而王非凡所在意的冻狗子,又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猎人。他不光狩猎动物,还狩猎人,并且专猎逃犯,以此来赚取警方发布的悬赏金。

北山县算是一个凶徒的会聚之地,因为地处中俄边境,又邻着广袤的原始森林,各地的逃犯都把北山县当成是人间蒸发前的最后一站。如此这般,北山县也成了全国发布悬赏令频次最多的县城。无论是警方,抑或受害者家属,都希望能在嫌犯彻底消失前抓住最后一次将其绳之以法的机会。

仅仅一年之后的1998年,冻狗子就成了北山县的传奇。据说,他靠自己出众的狩猎能力追踪并抓捕了十多个在逃嫌犯,并将他们全都送进了笆篱子。大家将他当成传奇,但王非凡不信,他认为冻狗子名不副实。

同样是一个法外之徒罢了。

王非凡把“冻狗子”三个字写在一页空白纸的正中间,并在后面加上了一个问号,想了想,划掉问号,改成了感叹号。此时,越来越浓重的寒意漫上身体。王非凡意识到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冻伤了,只能合上笔记本,脚底一溜一滑的下山。监狱的操场渐渐由立体的沙盘变成一堵高耸的白墙,并慢慢缩小。王非凡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行至一处下凹的路基边,他的自行车就停在那里。

跨上车,王非凡迎着越来越冷的北风,开始往家骑行。这辆自行车年老色衰,结构涣散,触感僵硬,在雪地上不断地打横,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北山县的冬季漫长,今年一入冬,王非凡就跟他爸王洋要新自行车,王洋说下一把赢了就换,说了仨月,在麻将桌上却毫无要赢的迹象。

天迅速黑了下来,气温持续走低。在快要进入县城主街道的小路上,一声呼哨响起来,不好的预感袭上王非凡的心头,他一边加紧蹬车,一边转头向后看,就看到了同班的几个男孩正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追赶他。这些男孩掏出了手电筒,一只手把着车把,一只手将比冰更寒冷的光射向王非凡的眼睛,黑暗的路上,一块块光斑像某种暗器扎进了王非凡的眼中,当身下的自行车再次打横,王非凡一瞬间丧失了方向感,连车带人翻倒在地。那几辆新车利落地刹停在他的身旁。

“王非凡,下午咋没来上学呢?咋的,就你特殊啊?”

一束手电筒的光直直射在王非凡的双眼上,他用手去遮,觉得袭来的声音耳熟,但辨不出是谁,毕竟这样冷漠刻薄的声音在自己的生命中数不胜数。

“王非凡,又去笆篱子外头蹲着啦?你直接蹲进去不好吗?”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同时一只手从混乱的光线中伸出,拽走了王非凡的书包。稀里哗啦,书包里的东西纷纷坠地——铅笔盒、课本、一只王非凡自己做的弹弓、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帷幕》,这些东西纷纷坠地,只有那个速写本停滞在了半空中。

“疤子,暴力倾向;杀手猴,多动症……你写的这都是啥啊。这样吧,我给你添一行……”

半晌,本子也坠地,光猛地消失了,几辆自行车嘻嘻哈哈地驶离了王非凡。等他的双眼再次适应了黑暗,便抓起自己的本子查看。在今天下午记录的末尾,多了一行巨大而丑陋的字迹:王非凡——妄想狂。

王非凡合起本子,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件地捡回书包。他故作冷静,直到看见自行车的横梁已经被人用蛮力踹弯曲。他开始愤怒,放弃了抢救自行车的想法,反而助纣为虐地朝自己的自行车上踹了两脚,之后背起书包,沿着路边往家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不停地在心里说:“我不是妄想狂,我会成为一个好警察。”

我绝不会输给冻狗子。

六点半,天已经全部黑透,王非凡在自己家楼栋门口站定,看着楼梯上行空间里那盏阴晴不定的声控灯,犹豫不前。他并不担心父亲问自行车去哪儿了,因为父亲目前深陷泥沼,自顾不暇。他不想回家,是因为不想也踏进父亲身在的那片泥沼之中。

北山县的夜晚,气温骤降。站了五分钟,王非凡冻坏了,为了活命,只能往家迈步。他家在五楼,走到三楼,就听见了人声的喧闹。老楼的楼道狭窄,一层挤了三家的房门,本就局促,却被要债的流氓摆了三个小圆桌,四周围了十二个红色的塑料小板凳。两套在楼道里,还有一套延伸进了王非凡的家中——防盗门开着,六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里烟雾缭绕,仿佛一间正在发生变异的棋牌室。

王非凡一言不发,尽量不碰到任何人,艰难地穿过楼道,侧身挤进自己的家门。流氓们都当他不存在,抽烟的抽烟,摸牌的摸牌。而他的父亲王洋此时正在厨房里做饭,似乎已经习惯了催债者寄居在自己家中的状况——这通常预示着催债者的行为会很快升级,在王非凡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但王洋思维简单,并自诩随遇而安,只不过这样的态度与他繁杂的欲望相悖,并会连带着牺牲掉王非凡的生活。

在一片嘈杂声中,王洋把三菜一汤端到了桌上。茄子炖土豆、尖椒干豆腐、榛蘑炒五花肉,还有一小盆西红柿鸡蛋汤。王非凡不饿,但吃得很急,头不抬眼不睁,避免跟父亲产生语言上的沟通,王洋却没话找话,一边把不多的五花肉全部夹给王非凡,一边说:“你瞅瞅你瘦的,多吃肉。”王非凡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他爸爸,一口接一口地吃肉。王洋接着说:“再有两年就高考了,你压力也不用太大,差不多就行,我……”王洋说到这儿,挨着餐桌的那张牌桌上有人胡了,大呼小叫声碾压过来,王非凡压根儿没听清他爸后面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五花肉吃多了,王非凡感到嗓子里腻住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刚刚和了的那个流氓慢悠悠地走到了父子俩的餐桌旁,点了支烟,将烟气都吐在王洋的脸上,然后转向王非凡,说:“伙食挺好啊。”

流氓罕见的接触让王非凡被腻住的那口气通了,然后是更多的气,直冲天灵盖。王非凡突然升起了一股邪火,他抬起头,直视那个流氓。他本以为流氓的眼中会是狠戾,没想到看见的只有疲惫,以及若隐若现的同情。

王非凡被这样的眼神进一步激怒了,他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流氓,流氓接收到了挑衅的意味,双眼如王非凡所愿变得凶狠起来,他问:“啥意思,你瞅啥啊?”

王洋赶紧打圆场,他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给流氓发烟:“火哥,抽烟。”火哥没接烟,依然死死盯着王非凡,饭菜在他们之间吐出所剩不多的热气,在这样的对峙之中,王非凡做出了一系列的想象,包括掀翻桌子,然后掏出腰间的弹弓,仅需一发,就能将面前的火哥击倒在地。

也许需要两发,王非凡想,他也要借此机会打醒自己的父亲。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实施起来需要大脑带动四肢,存在延迟,也会让状况变得更加焦灼。就在王非凡伸手想要去触碰弹弓时,火哥突然笑了,然后挥手打了王洋一耳光。

伸展在半空中的几支烟被打落一地。

火哥又给了王洋一下,不轻,王洋捂着脸弯腰下去。火哥重新转向王非凡,说:“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家是反的啊。”

王洋的脸肿了,但依然赔着笑脸,笨拙地半跪下捡烟。王非凡看到父亲的模样,戾气在一瞬间散掉。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力。父亲越笑,他就越觉得不堪和荒谬。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刚刚的邪火究竟是因火哥而起,还是因软弱的父亲而起。

王洋将地上的烟小心地插回烟盒,又抽出一根新的,递给火哥,火哥这次接了。王洋赶紧把火点着,递上去。

王非凡在这个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将来也会成为父亲这样的人吗?他没有答案,并因为没有答案而感到一阵悚然。

火哥似乎消了气,侧头护火,但双眼依然看着王非凡,说:“你啊,听你火叔我一句,别横,没啥用。”

王非凡突然绕过餐桌,伸手拽掉了火哥嘴里的烟,扔了。王洋的火差点递在了火哥的嘴唇上。火哥一愣,王非凡没给他进一步思考的机会,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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