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诗篇
1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子的:先是妙小姐坐在二手丰田车上口吐莲花,后有万先生毫无预警地重踩脚刹。——之前五秒,妙小姐看到路边有只羊,她说,快看,草泥马!万先生拿余光一瞥,在第六秒,他的笑神经突然搭在了刹车脚踏板上,丰田车就那么往前一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妙小姐就那么往前一栽。刚好,她的脑袋与挡风玻璃还有零点一厘米的距离。但她的脸马上就绿了。万先生不以为意,反而认为滑稽,身子不由得一抽,抽出扑哧一声巨笑,这让妙小姐听出了扎胎泄气的声音,或是一个人无端放屁的声音。
对,就是放屁!在自驾黄山游的途中,妙小姐受到冒犯,和万先生争吵起来。一个本来想说,草泥马,真是帅得一批啊。另一个却要反驳,一只走散的山羊而已。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妙小姐的心里就有了一丢丢的悲催,你是在欺负我不认识草泥马吗?
就一句“草泥马”,不不不,一只“草泥马”、一头“草泥马”……万先生终于忍住了笑,但余下的意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是写诗的,又是报纸副刊编辑,对网络热词不算陌生。于是在脑海里迅速整理了一下词库,再抬脚松刹车,好让丰田车正常行驶起来,也让自己下面的话如常流利起来。那还得从网络神兽的起源说起啊。他坐正了身子说,“草泥马”其实是网民发明的一句谐音脏话。羊驼知道吗?你刚才见到的山羊并非羊驼,牧民的羊驼最开始也不是网民的草泥马。呵呵,现在也可以这样说了,网民搞出了一个指代物——羊驼之后,草泥马就是羊驼,羊驼就是草泥马。
妙小姐一头雾水,但嘴巴利索。咦哟哟,亏你还是诗人,还是编辑,竟把草泥马说成了羊驼。莫见到个鬼哟,么诗人、么编辑撒(方言)。妙小姐平生擅长挖苦和讽刺,逮住机会就想喷他几句,也不管枪靶子找得准还是不准。万先生惊掉了下巴。以她的秉性和学识,怕是这辈子也讲不清楚了。所以,他低声嘟哝了一句,“草泥马!”
咦哟哟,你敢骂我?妙小姐联想到从前的种种,甩手一巴掌,呼在了万先生的脸上,一张并不年轻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从脸上烧到心底,同时拱起了一把经年不熄的明烟暗火。后来,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万先生加重语气,又骂了一句:“草泥马!”而妙小姐强烈要求万先生立即停车,她要下车。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车,不能慢行,万先生只能脚踩油门,加速前进,吓得妙小姐脸色苍白。也可以说,万先生是故意的,他在开赌气车,宣泄压在心头好多年的那些情绪。妙小姐则认为,万先生在搞恐吓,搞报复。翻翘翻到天上了,怕是心里冇得云朵、冇得月亮吧。妙小姐愤怒地说,尸人,如果今天你不停车,我就跳下克(去)死给你看哈子。她一贯以“尸人”称呼万先生,理由是他太迟钝、太死板,对本小姐一贯漠视。万先生心想,车门有自动落锁,谅你想跳也跳不成。于是把车一直开到了前方的服务区。
好了,尸人,我要上洗手间。车刚刚停稳,妙小姐就朝卫生间疾奔而去。进去了就不出来,让万先生在门口干等。万先生拨通妙小姐的手机,耐住性子说,完了吗?完了就抓紧时间上车。妙小姐的回答是妥妥的。她说,你滚撒。万先生再也不敢当面骂她“草泥马”了,却在心里骂了一百句“草泥马”。
那时天色将晚,日头一寸一寸地落下去,黑暗一层一层地叠加起来。如果服务区不适时开启广场灯的话,一张巨大的、肃杀的黑幕就会很快地包围过来。万先生急火攻心,在手机里吼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报警了。妙小姐索性关机,管你报警不报警咧,本小姐的事本小姐做主。
万先生真心不想报警,他把电话直接打给了一个人。一直以来,这个人操心他们之间的鸟事多了去了,但此刻他不在身边,鞭长莫及。思考片刻,这个人的手指一滑,电话还是拨到了妙小姐的手机上,他听到的是关机的提示音。迫不得已,他再把电话拨到安徽的12122平台上。对方问明情况,派出几名路警,由女警将妙小姐从服务区的女厕所里请了出来。妙小姐在众人面前梨花带雨,痛斥这个尸人不清不白、不仁不义。临了,为显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就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时尚外衣,在地上滚起了彩色绣球。万先生当场“社死”。于是乎,路警有理由怀疑他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围观的司机和路人则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外出打野、途中闹崩了的情人。
如果把万先生当成人贩子,或将他们二人当成外出偷腥的野鸳鸯,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两个是在民政局扯了证的合法夫妻,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一屋二人三餐四季了。只不过是,一言不合,婚姻的小船说翻就翻。说到这儿,有必要交代一下,万先生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叫妙君。是妙小姐的亲哥哥,也是万先生的好郎舅、好诗友。妙君说,你们两个丑不丑呀?是的是的,这丑丢大了,丢出了省界,把外省警察和吃瓜群众笑死了。
——都一大把年纪了啊。万先生惭愧得无以复加,心中有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2
万先生五十九岁了,明年一开春,就要和报社说拜拜。这是他在职时的最后一个国庆长假,他兑现去年对妙小姐的承诺,自驾去黄山。途中,由于妙小姐的一番骚操作,把一件很快活的事搞成了很糟心的事,让万先生抓耳挠腮。可现在也没有多少头发可抓可挠了,他从四十岁开始毛囊逐步退化,过去像钢针一样竖起的短粗直发,如今变成了暂且还能盖住头顶的几绺软毛。都是狗×的诗歌惹的祸。相形之下,妙小姐就不同了。她比万先生小五岁,前几年从区政府食堂退休,但天命之年,她还没有绝经,“大姨妈”每月来访一次,和她做伴六至七天,天天和她侉天谈心,把她哄得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外人照这个状况猜测,说年过五旬的妙小姐还有生育能力,生他个双胞胎都不成问题。问题是,她命中无子。刚开始,妙小姐怪万先生无能,后来两人一同去医院检查,“大哥不说二哥,两人毛病一样多”。
头十年,两人猴急,国内名医看了不少,中药当茶喝,西药当饭吃,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其间,房事照样有,孕情照样无。于是乎,两人争争吵吵便成了家常便饭。人过中年后,两人渐渐习惯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日子,怀孕生子的心算是彻底死翘翘了。但夫妻间的争吵不减反增,只是争吵的内容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由生育转向生活,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妙小姐是个狠人,经常拿武汉女人的腔调吼他,啧啧啧,吃饭咂嘴,走路拖腿,睡觉搞鬼,要我么样说你撒!作为男人,万先生一般不会理睬她,但逼急了,也会回怼一句,你说我搞鬼?我一生清白,从不搞鬼!你搞冇搞鬼,自己清楚撒!妙小姐所说的搞鬼,是指万先生半夜不睡觉,坐在床头玩手机。他解释过,我是在诗歌论坛上写诗读诗评诗。咦哟哟,是在和哪个女诗人搞网恋吧。万先生无语,甩了手机蒙头睡觉。妙小姐捡了手机来回查验,并没有发现异样。这不证明她的枪口又指错了地方吗?为了证明自己一贯正确,妙小姐将手机往万先生的床头一丢,么样?你隐藏得还蛮好咧!
话是人说的,屁是人放的,都是出口气而已。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撕破脸皮的概率也就大多了。万先生动了离婚的念头。第一次提离婚,妙小姐诧异不已。么样,你要和我离婚?这是为么事啊?妙小姐想不通,哭到大半夜,直把自己哭背气,万先生再也不敢提离婚二字了。
眨眼工夫,三十几年过去了,万先生和妙小姐仍然顽强地在一起,成了不离不弃的生活搭子。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岁月里,他们慢慢摸索,找到了一条维系婚姻关系的纽带。那就是吃,把双方吃成骨灰级的吃货。妙小姐先“挂眼科”,后来要实操。她在区政府食堂做管理工作,其实就是摸鱼。看多了机关干部的自助餐、区长书记的接待餐,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下班后就想找个地方撮它一顿,也享受一下高规格的人生待遇。
他们并非天天吵架,顶多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一月之中,还有一多半的时间没有吵。不吵架,心情好,自然就想到了吃。万先生也乐意吃,下班后或节假日里,他开着丰田二手车,载着妙小姐到处找吃的,吃尽了山珍海味,吃遍了“刁子角”(藏在街头巷尾的各种民间美食)。吃着吃着,两人都吃出了品位,吃出了档次,吃出了花样。
去年国庆长假,万先生和妙小姐在城内城外巡游一圈、试吃一圈后,最后两天在家无聊至极,躺在床上刷抖音,刷到一条胖哥美食短视频。说在安徽凤阳有一种奇葩鱼煮饭,一百二十元一份,二十年不涨价,不预约还吃不上。两人心血来潮,半夜驱车五百多公里,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了凤阳。那个钟点不是吃饭的钟点,饭店老板听说妙小姐和万先生就好这一口,还是专程从武汉赶来的,十分感动,十分得意,立马开炉生火,炒菜做饭。除了主打的鱼煮饭,还免费送了一盘青椒炒白菜。
热饭热菜端上桌,妙小姐的那个热乎劲儿也跟着上来了。她摆拍了菜盘,又自拍了夫妻大头照,然后在朋友圈里撒狗粮。妙君看到后,史无前例地给了他们三连赞。不是吗,这个客观上做了他们的媒人,却从不看好他们婚姻的人,似乎对他们的婚姻又开始有了一丢丢的信心。
吃完鱼煮饭,两人打算上黄山。一查导航,还有四百多公里。万先生第二天要上班,时间不够,只好放弃。他向妙小姐保证,来年还来吃鱼煮饭,再把黄山给你补上。
来年很快就来,不承想,今年这个国庆节又出了么蛾子。
妙小姐净出幺蛾子,万先生拿她没办法。在安徽境内的服务区,两人拉拉扯扯,一个像恶霸地主,一个像良家妇女。路警不得不给出一份调解方案:由万先生继续驾车,陪同妙小姐吃完鱼煮饭,再开开心心去黄山。黄山奇异的自然风光会修复你们的情感裂痕,登上光明顶,婚姻见光明。
妙小姐对路警说,我不想克黄山了,我想克南京。那时候,正好有一台南京大巴停在服务区,供乘客下车做短暂休整。妙小姐跑过去向大巴司机求情,司机没有表态。没有表态就是默许。妙小姐一头钻进大巴,找个角落坐下来。路警跟过去询问她,你真的没事了吗?你决定要去南京吗?妙小姐肯定地点了点头。路警劝说无果,只得返回,朝万先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懂的。
万先生也不说话,发动车,朝武汉方向飞驰。
3
万先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径自去了妙君的家。他把去黄山途中的经过讲给郎舅听,除了气恼,还有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尾随大巴跟去南京,万一有个事,怎么办呢?妙君说,以我对我妹妹的了解,不会有事,她只是有气,撒完气就自己回家了。
难得诗友兼郎舅的理解。多年来,万先生遇到的所有的家庭麻烦,基本上都是妙君帮忙化解的。熟悉的人都说,他们之间即使没有姻亲这层关系,友谊一样可以天长地久。这种友谊可以追溯到大学时代。那时候,万先生在一个四线城市的师范学院读书。夏天的傍晚,他写的青春诗通过校园广播传到了隔壁的卫校,传到了医专生妙君的耳朵里。刚开始,妙君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耳朵像猎狗的耳朵一样支棱起来,又突然急遽地收缩了几下。他偏着脑袋,再次确认这诗歌播音的来源,忽地一拍大腿:好诗!妙君抬头,放眼一墙之隔的一片高大古老的樟树林,发现夕阳散开了一把金针。闪闪发光的金针穿透了密密匝匝的树叶,携带了一股樟脑丸的香气,再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眼睛里。走,斗诗去!
黄昏的落日还不落,妙君和一众小师弟列队助跑,起跳飞跃,依次飞过一人多高的红砖院墙,依次在师院的地盘上落定,再依次掸掉沾在衣摆和裤腿上的灰尘。穿着栗色对襟香云纱短袖衬衣的妙君,露出了发亮的肚皮。他被人簇拥,被滚烫的人气推动。巡校几周后,他们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却在师院的宣传长廊上找到了万先生的诗。手抄的青春诗,墨迹未干,墨香近似于樟脑丸香。小师弟上前拿鼻子闻了闻,像闻臭狗屎,随手揭掉诗篇,揉作一团,垫在了妙君的脚下。妙君用脚搓。万先生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负有保卫宣传阵地的职责。他闻讯赶来制止。妙君对他说,我们赛诗。初次见面,妙君不说斗诗,而说赛诗,算是保全了诗人的假斯文。
万先生憋了一肚子的诗,还来不及誊抄,还来不及上栏,那就大声喊出来……万先生的诗朗诵刚刚收尾,吭咔——妙君就扯起嗓子,猛咳一声。接着,他飚的诗是流行的口水诗,不是朗诵,而是展示。简单地说,就是由一个小师弟从腋下的卷筒纸中,抽出一张大字报,双手一抖,用毛笔大字书写的妙君的诗,就展示出来了:《妇科诊所》……
小师弟将大字报提拎在妙君的胸前,正好遮住了他发亮的肚皮。此时无声胜有声。万先生默念完毕,小脸臊红,不得不佩服这口水诗还真他妈的酸爽。好歹是师院中文系的,怎能输给一帮浑身汗臭并混合福尔马林气味的乌合之众?万先生改变策略,飞身跳上一个水泥台墩,面对妙君及其走狗,讲起《诗经》、《楚辞》、乐府诗、三国诗、六朝诗、唐诗、宋词、散曲……他大讲特讲,讲完中国讲外国,讲了唐朝的李白、宋朝的李清照、民国的徐志摩,再讲印度的泰戈尔、俄国的叶赛宁、智利的聂鲁达……万先生满嘴飞沫,中途还转过身去撒了一泡臊尿。尿毕,再转过身来,面对妙君及其走狗,都忘了关上裤裆的大门,不料露出了一截花布裤头。
熄灯了,月亮悄悄地躲到了云层的背后。万先生还要讲,他口若悬河,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想停都停不下来。直把走狗们讲烦了,摩拳擦掌要打他。妙君见状,伸出双掌,掌心朝下,将空气重重一压,让他讲。万先生继续开讲,他有这个本事,能将走狗们讲得昏昏欲睡,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妙君的四周。而妙君却像一尊坐莲观音,一个人听得兴趣盎然,关键处,还配上几声孤单的掌鸣。妙君觉得,自己并不比万先生牛多少。万先生的诗虽说稚嫩、青涩,但意境空灵、心性淡然,颇有“理想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