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真
作者: 钱墨痕A
看着父亲推开店门走出去,卢刻意识到现在只剩他一个了。“来吧,小帅哥。”明知道不会有别人,他还是左右看了看。座椅下的踏板被齐阿姨踩下去,一下两下,椅子被抬得高了一些。齐阿姨让他摘掉眼镜,他本可以摘下来直接递过去,可他偏要一脚先够着地,放下眼镜再踮着脚爬上椅子。白色围布在胸前慢慢降下,好了,现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卢刻说不清楚哪张椅子更令他恐惧,牙医诊所的还是理发店,反正坐上去后只有痛苦。只不过牙医痛在过程,而理发苦在结果。每次剪完回家的第二天,他总想戴帽子出门。
“小帅哥今天想剪什么样的发型?”齐阿姨半倚在椅子上,透过镜子看着他。
“嗯——”卢刻停顿了一下,说出了准备好的答案,“中间打薄,不用剪短。”
“不用剪短,嗯?”像拨弄麦穗一样,齐阿姨用梳子将发缝这边的头发拨向另一边,仿佛在想几分钟前走出去的那个每次都要求给儿子剃小平头的男人是否会满意新的剪法,“你爸会同意吗?”
不是理发师的原因,卢刻知道,父亲带他去别的理发店时同样剪得很丑。他不相信是自己的错,那只能是发型的问题。他偷偷在网上百度过关键词“男生、发型、酷帅”,可那些都太夸张了。他问过同学——四年(2)班唯一一个不留小平头或西瓜头的男生——那哥们儿告诉他:“就跟理发师说‘打薄,别剪短’,慢慢长了就好了。”卢刻记住了他的话,本想这次试试,可惜没过得了齐阿姨这关。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同意,没有说话。
“这次我先还按原来剪吧,下次你爸在的时候再说。”齐阿姨举起喷壶在卢刻脑袋周围喷着,只要父亲不在,她就会用喷壶喷水来代替洗头。喷壶水量挺大,几下下来卢刻头上已是半湿半干。“小帅哥长大了,想剪新的发型了。班上是有喜欢的小美女吗?”
“没有。”卢刻实话实说,班上的女孩不是黑瘦就是过于高大壮,唯一一个长得还行的还总爱仰头看人。“还有我不是什么小帅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必要补上这句。
“怎么,不喜欢被人叫小帅哥?看来我们卢刻长大了啊。”收起喷壶,齐阿姨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一面带码尺的剪刀,从卢刻头发里穿插过去,“头稍微低一点。”卢刻想反驳句什么,但还是听话地低下了头。
半年前过年那会儿,小姨问班上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有没有找小女朋友,他直接发起火来,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会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他知道自己这叫恼羞成怒,现在他不这样了。暑假结束他就是五年级的学生,上学期结束时老师让每个人回去想想长大后想做什么,这是五年级学生才会问到的问题。宇航员、科学家、赛车手或者环卫工人,不仅语文老师会问,英语老师也会问,他早早查好了这些用英文怎么说,等着那一天来临。但到了理发店,他仍觉得齐阿姨没把他当大人或者大一点的人看,父亲在的时候,齐阿姨会领着他去水池边洗头,即使躺在躺椅上够不到,也会让他站在水池边把头埋进去。站着也好过用喷壶把头发弄得半湿半干。但一旦父亲离开,所谓的长大就只剩下了“我们卢刻长大了啊”,这才不是什么长大。
沾足了水的刘海儿瘫软下来,齐阿姨从身后绕到面前,一手轻扯着刘海儿,一手用剪刀小心地把它们修剪成一样的长度。剪刀离卢刻的额头只有五厘米,他担心眼睛会被戳到,不敢向上看刘海儿,又没别的地方可看,只能牢牢盯着齐阿姨的脸。她脸上的香味跟他闻过的其他香味都不同,不是母亲身上香水的味道,也不是班上女生洗发精或衣服上金纺的气息,他说不上来,只觉得舒服。
跟母亲不同,卢刻其实不反感齐阿姨,每次母亲跟父亲吵架拐弯抹角提到齐阿姨时,卢刻从不接茬儿。和小区大部分有丈夫的女人一样,母亲会去两公里外的一家美发屋,即使常常抱怨又剪坏的发型也从未改过初心。她还撺掇着父亲带着卢刻也去那里,一两次之后父亲就否决了母亲的提议。“那里又贵又远,何必呢?男的在哪儿剪不是剪。”父亲的理由面上站得住脚,母亲无话可说,只是默默把可吵架的事由再添上一件。卢刻偷偷听过母亲和小区里其他阿姨骂齐阿姨的话,她们总说齐阿姨不正经,卢刻不在的时候她们还会说她骚。一二年级时他曾问过父亲,大家为什么要这样说齐阿姨?父亲说大家都有丈夫,齐阿姨的丈夫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总需要开启新的生活。这并不能解释大家为何骂她,在卢刻追问之前父亲叹了口气,告诉他女人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的。卢刻后来经过观察才慢慢明白,小区里骂齐阿姨的从来只有女人,就跟班上的男孩女孩一样——只有男孩间或女孩间才有真正的战争。男孩有时会去招惹女孩,但那不出于恨,而是出于爱。他已经是高年级学生了,分得清什么是爱,而什么是恨。
父亲说得没错,齐阿姨要开启新的生活。有时母亲也是对的,齐阿姨每天早上都会趁将毛巾晒到店门口的空儿跟路过的男人们攀谈。但这些男人中没有父亲,甚至父亲都不会在理发店过多停留。每次送完卢刻,父亲会去河边看老头儿下很久的象棋,久到卢刻剪完头发可以坐在沙发上把店里的无聊杂志都翻上一遍。母亲骂得不对,父亲并不是因为齐阿姨才这么晚不回家。有次卢刻为父亲打抱不平戳破了真相,父亲只是爱看下象棋罢了,但那天并没有停止争吵,只不过内容变成了“看别人下棋还那么起劲,家都不顾了,有这时间也不回来帮我择菜”。吵架时父亲大多时候只是听,卢刻之前会和父亲一起听。那天之后他更多会选择一个人回房间关上房门,他知道他们吵架并没有缘由,只是想吵而已。
但今天不同,卢刻知道理完发父亲不会来接他,便更加期待之后的事。二十元静静躺在右边裤袋,时不时他就会伸手去握一下。中午跟父亲要求独自理发时父亲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从钱包里掏出来一张二十元票子。理发只用十元,如果回家后父亲不问起来,剩下的十元都是自己的。卢刻本想通过自己理发偷出半个下午去游戏厅看更大一些的男孩打街机游戏,但现在多出的十元比一切都要重要。
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下,零花钱攒了三十五元,加上这十元就是四十五元了,满五十元就可以买最新款的四驱兄弟。之前阿豪三十元的旋风冲锋就让全班男生羡慕了好久,要是自己拥有了魔鬼司令……想到这些他就按捺不住笑意。
“别急,马上好了。”齐阿姨剪刀一歪把剪下来的头发撒到地上,重新摆正了卢刻的头。他确实有点不耐烦了,还有点想尿尿。其实自己也不喜欢阿豪,可手头有新潮玩具的男生就那么几个,阿豪虽然不够义气,但起码大方。卢刻一直忘不了一年前的那次,放学下起雨,他拉着阿豪和另一个男生爬上教学楼天台,提议向下尿尿,看谁尿得远。卢刻知道雨天每个人都会打伞,尿不会淋到任何人的头上。两个男生都说好,可卢刻身前的水柱刚发射出来,阿豪就拉上裤子冲去报告了老师。因为这事卢刻被母亲罚跪了整整四十分钟。
好在夏天已经到来,他可以起码两个月看不见阿豪,同时还能在少年宫认识新的朋友。上周的拉丁舞,有个长发女孩特别好看,学拉丁舞的男生不多,他得轮流跟不同的女生跳,其实很多都长得不错,但他只喜欢长头发的那个,如果齐阿姨问的是“周围有喜欢的女孩吗”而不是“班上”,他也许会沉默不语。与长发女孩共舞的十分钟在昨晚的梦里被延伸得很长,醒来内裤上黏黏的不太舒服。他以前也梦到过女生,只不过都是电视上的人物,贾静雯演的赵敏什么的,每次他都会忍上一天,等第二天洗澡时,脱下内裤在水池里沾上水再扔进洗衣机。今天还没到洗澡的时段,不想还好,一想卢刻觉得黏腻比尿意要更难受。但他忍住了没有晃荡身体,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盯着散在地上团成一团的头发。他生怕他的催促会让齐阿姨剪坏自己的头发,即使小平头没什么可剪坏的。
上学期结束家长会之后,父亲跟自己聊过长大,父亲问他长大后想做什么,说长大意味着在社会上拥有一个位置,拥有一份职业,开始考虑这些是长大的第一步。卢刻即使知道宇航员和赛车手用英语怎么说,但它们对卢刻来说还是太遥远了,得是十八岁之后的事。近在眼前自己想要的,是可以不用听父母的指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起码想剪什么发型就能剪什么发型。身后齐阿姨已经开始用剃刀刮他脖子后面的汗毛,卢刻知道这是最后一步,又开始算起日子来。还有四天又是学拉丁舞的日子,前几天他学了一个词叫“剪头三日丑”,即使没剪好,到学拉丁舞那天也该恢复正常了。这周要问出她的名字和学校,能要到QQ号就最好了,说不定能一起玩QQ堂和QQ飞车,这两样自己都很在行。
如果一切顺利,日后哪一天学完拉丁舞,家长来接之前,还能请她吃上几串鸡肉串。少年宫外小摊上的鸡肉串很好吃,以前都是父亲买给他吃的,但现在不同了,他有攒的钱,还有兜里的十元。
想到十元,他决定剪完头发不去游戏厅,而是在河边找到父亲一同回家。无论比父亲早还是晚到家都会引来母亲的斥责,同时他还害怕母亲会把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已经有三天的《过好暑假》作业没做了,他准备攒一周一起补,但这个理由在母亲那儿不过关。母亲最近迷上了炒股,与父子俩话不多,可股市带来的任何情绪波动父子俩都逃不过去。
剪完依旧没有洗头,齐阿姨用蘸上痱子粉的粉扑掸了掸卢刻脖间的碎发后就解开了围布。大人们剪完头齐阿姨总问:“看看剪得怎么样,满意吗?”他有样学样地对镜子点了点头,然后才戴上眼镜,去掏兜里的二十元钱。
“我爸让我自己付钱。”卢刻边说边接过找的十元,放进口袋时莫名觉得有些不安,“齐阿姨,这家店为什么叫‘顶针’啊?”
第一次来的时候卢刻曾好奇过,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他甚至连“顶”字都不认识。现在他长大了,不会对这个问题真正感兴趣,只是在没话找话。
“顶就是头顶,针就是剪刀,顶针就是头上的修剪,不是很自然吗?”齐阿姨对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也没什么兴趣,低下头把一团团毛球般的头发往镜子下面扫。收头发的上周刚来过,地上没那么多头发好扫,但她依然没把头抬起来。
钱被放进口袋,卢刻心里舒坦了一些。知道齐阿姨不会看见,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B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仿佛这样烫头就不是他的主观意愿。
卢刻来之前就想好了,还在脑子里排练过好多遍,进门要怎么说,洗完头如何提起,如果价格过高怎么办,如果店员不向自己推销又怎么办。“你完全不用想这么多,”同桌是这么跟自己说的,“他们不可能不向你推销。好比你去网吧,老板不可能不给你开机。难道他会先问上一句你来干什么吗,去网吧不上网还能干什么?”说完他还耸了耸肩,仿佛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可卢刻觉得同桌说得毫无道理,仍在脑中盘算了很久。
生怕去晚了要排队,卢刻放学中饭都没吃就往桥那边的理发店跑。推门的时候撞见程哥刚洗完头,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刘海儿好让眼前透出一条缝来。“来得这么早。”程哥呢喃了一句,拿起电吹风的同时按下墙上的开关,屋里的灯和挂在外面的三色圆柱同时开始工作。在电吹风发出巨大响动之前他指了指里屋的洗头躺椅:“去洗洗吧。”卢刻知道是什么意思,走到里屋躺了上去。
卢刻认识程哥,整个高中没有不认识他的。若干年前他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上到高三辍学去南方学了美容美发,那会儿镇上剪头发的只有两家,更不用说做造型了。两三年后学成回来,盘下桥下一间门面房做起理发生意。店长年轻加上与高中隔河相望,好多学生都爱来这里剪头发,不少年级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还以能与程哥称兄道弟为傲。与头上张扬跋扈的发型不同,程哥为人和善。传说几年前有个跟他玩得不错的男生跟班主任闹矛盾,想辍学跟程哥做学徒走他的老路,被程哥狠狠骂了回去——“不能辜负了你能学习的脑子。”但所有这些卢刻都是道听途说,这里他还是第一次来。
在躺椅上等了一会儿,卢刻才等来一个半梦半醒的学徒给自己洗头,洗完头拿起眼镜坐在皮椅上,吹完造型的程哥站到他的身后,“想剪什么样的发型?”
“嗯——”卢刻把声音拉长,想着之前设定好的答案。程哥轻轻抓起卢刻的头发,比画了一下长度,“还是想做个造型?”
“造型?可以做什么样的造型?”
“你看,”程哥在卢刻身后半蹲下去,对着镜子里的他比画,“你颧骨高一些,下巴偏圆,可以上面的头发做蓬松,这样颧骨不会特别凸出来,脸也显得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