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莽古斯

作者: 肖睿

当你学会弓箭,万物就没有了秘密。

——蒙古族谚语

1

风从北方青色的山脉中奔涌而来,掠过大地。正是夏天,散发着甜腥味的草原从阴到亮,又从明到暗,静谧的草丛中有生命在生长,又黑又亮的眼睛在草丛缝隙里忽隐忽现,空气发出蜂群振翅般的嗡嗡声,这片草原和你对我说的一模一样呀,白雪在心里对父亲说,就是这里了。

毡房洁白无瑕,穹庐刷的红漆闪闪发亮,散发着清香。白雪抬头看去,真觉得父亲所说的长生天就在穹庐之上看着自己。白雪选择这片草场,除去父亲的原因,还因为她喜欢这座新毡房。

这家的男主人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可腰板笔直,穿着青色的袍子,像毡房里凭空生长出的一棵粗壮的树。

白雪不会说蒙古语,这家的男主人不会说汉语,他们之间只能靠俄尼尔传话交流。男主人问她,你一个南方女孩,为什么要来草原上住?白雪说,心里烦,好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了,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住着。男主人又问,那你为什么选择草原?这世上很多地方都没人。白雪说,我父亲以前也是牧民,他总和我说起草原。我一直都没机会来,现在终于能来了。男主人问,你父亲呢?白雪小声说,前不久去世了。

男主人愕然,为白雪斟满了茶。男主人说,我这座毡房能看到草原上最美的风景,离水源也近,你选这里是对的。

白雪笑笑,没说话。

男主人再问,那你自己的生活呢?白雪说,就是因为不想应付生活,我才来这儿的。俄尼尔把这话翻译给男主人,男主人呵呵笑了,眯着眼睛看白雪。

白雪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她发现男主人的手虽然粗糙,但没有一点污垢。

男主人对俄尼尔说了一长串话,俄尼尔皱眉。白雪问,他说什么?俄尼尔没有回应,反而对男主人又说了一长串话。两人这样用手比画着又来往了几个回合,俄尼尔才告诉白雪,男主人很喜欢这座毡房,这里的每一块雕纹、每一副碗筷都浸透着他们夫妻俩的心血。要不是自己病了,得搬到城里治病,他绝不会卖掉它。但他要涨两万块钱。俄尼尔起初不同意,直到男主人愿意把所有东西全都留下。

白雪觉得,男主人的眼睛里好像有层雾。她问俄尼尔,不能再便宜点吗?俄尼尔摇摇头。白雪本来想走,但看着火炉中明亮的篝火,又改变了主意。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说过,毡房里火升得好,青烟从烟囱升出去,会笔直地升到空中,变成一棵树。灵魂可以顺着这棵树在天空和草原之间自由地攀爬。

白雪点点头,男主人笑了。他又说了句话,白雪问俄尼尔是什么意思。俄尼尔说,他祝你生活幸福。

其实俄尼尔说了假话,他怕吓着白雪,黄了这单生意。男主人说的是,这里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啊。

他们走后,草原上彻底安静了,白雪的心却开始沸腾。草叶摇曳,像挥手起舞。她意识到,终于没人了,自己终于能大哭一场了。她张开怀抱,迎接着从远方刮来的微风,大声发出一连串号叫,泪水糊满了她因为用力过度憋红的脸。风中的草籽和蝇虫打在脸上生疼,可白雪不在意,她干脆扑倒在草地上,一声接一声地乱叫。青草柔软,无边无底,无论多么深的恐惧和迷狂,它都能承受与消化。被大地簇拥,白雪感到舒适自由,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耗尽所有的气力。

那个晚上,白雪安安稳稳睡了个觉,没梦到任何人任何事,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在襁褓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一样。

2

白雪来草原半个月了。大多数时候,白雪读书散步,她随身带着一本《海边的卡夫卡》,第三遍快要读完了。每隔四天,白雪开着车去十七公里外的嘎查买食物和必需品。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爱养花的胖子,秃头,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店门口的台阶上坐满了枯瘦黝黑的老牧民,不和白雪说话,也不彼此交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白雪出来进去,像看天上的云。

起先,每天电话都会响几次,白雪尽量不去理会。后来,几天也不会有一个人找她。这么长时间,白雪只接过五个电话。除去不得不接的三个,还有两次是张军。

心中实在发慌的时候,她就沿着毡房附近的湖跑步。一圈两公里,她跑啊跑啊,直到筋疲力尽,然后会打两桶湖水,带回毡房烧开洗澡。

一天,白雪在草原上发现了一道长长的山坡,坡度不大,但草皮湿滑松软。晚上回到毡房,白雪把纸箱剪开,做了一个滑草板。她等不到明天,径直开着车冲到了山坡边,用车灯照明,坐在纸片上从山坡顶端滑了下来。

白雪欢呼着,天上的星群欢快旋转,闪着七彩的光,恍若跳动的鼓点。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洁白的飞鸟,风似乎都在开口说话,给她加油鼓劲,快点!再快点!

在风中,草丛簌簌涌动着,躺在地上大笑的白雪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它竟和绿草的流动融到一起,她感到自己充满力量。

白雪一遍又一遍地从山坡上滑下来,不知疲惫。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淅淅沥沥落在草上,白雪的衣服被打湿了,滑草板也支离破碎,她瑟瑟发抖,还是不愿离开。

这时,白雪看到了那头狼,它的四条腿像雪一样白。她一下愣住,不敢喘气,连雨滴都滞留在半空。狼瘦骨嶙峋,冲着她龇牙。

她向汽车狂奔。“白腿”没有丝毫犹豫,就要扑倒白雪,没想到踩在滑草板的碎片上摔倒了。白雪跳到车里,锁上车门。狼伸出爪子,车门被划出刺耳的噪声。白雪捂住耳朵,启动汽车。狼干脆从草地跳到汽车机盖上,想撞烂挡风玻璃。白雪急忙打轮,汽车陷入泥坑里。隔着挡风玻璃,白雪看着狰狞的狼头一次次撞向自己,她甚至都能闻到狼身上汗水与皮毛交织在一起的臭烘烘味道。

车一阵阵晃动。白雪想,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草原上吗?除去这个,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浑浑噩噩中,车停止晃动。白雪愕然抬头,狼不见了,月朗星稀,草被水洗了一遍,闪着荧光。要不是挡风玻璃被狼撞裂了一道长缝,草原就像个梦。

白雪扶住方向盘,几次想要脱困,都失败了。她不敢下去寻求救援,怕狼只是藏了起来,手机也没有信号。她只好打开暖风,蜷曲在后座上。风从远方涌来,车子摇摇晃晃。

人们的吵闹声惊醒了白雪,她坐起来。阳光灌满车厢,这新的一天在惊魂未定的白雪看来就像新的一世。俄尼尔正把脸贴在车窗上,焦急地拍打着门窗。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嘎查的老人,小卖部老板也在其中。白雪打开车门,倒在人们的怀中。

回到嘎查,白雪终于喝上了热烘烘的羊肉粥,恢复了精力。原来,俄尼尔接完一个旅游团,路过这片草原。他想起了白雪,想给她送些食物,于是就和小卖部老板结伴去了她的毡房。见没人,打电话又不接,他们担心出事,四处寻找,差点把腿跑断。

老人们都说她命大。夜晚的草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狼群除了巴根和莽古斯,谁都不怕。即使是狮子老虎,它们群起攻之,也会将其撕成碎片。

白雪说,巴根是什么人?

小卖部老板道,他是草原上最伟大的神箭手,他的弓箭可以杀死莽古斯。老人们听完这话,有的赞同点头,有的却嘿嘿笑了起来,一脸不屑。

白雪说,莽古斯又是谁?

小卖部老板摆摆手说,莽古斯不是人,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妖怪。它足有百米高,又像黑风暴一样无形。善于吞吃人的良心,走到哪里都会带来灾祸。莽古斯长着九个头,砍掉一个就又长出一个,把刀砍断了都没用。只有巴根这样百年一遇的神箭手用牛角弓能射中它虚空里的心脏,燃起熊熊火焰,连天都能烧着。大火熄灭后,莽古斯的尸体就变成了一根铁柱子。

人们不再笑了,都握紧拳头,就连年轻的俄尼尔脸上都闪耀着光,他们憧憬地看着窗外,似乎神箭手正在从鲜花簇拥的草原深处走来。

白雪愕然道,巴根在这片草原上生活吗?

人们的脸色暗淡了。小卖部老板说,这个家伙都失踪十多年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俄尼尔说,只能当他死了。他可真是一个尴尬的人啊。

小卖部老板对白雪挥挥手,你就当我胡说八道,放了个屁。

大家又嘿嘿笑起来,只是笑声没那么有劲儿了。

3

有天黄昏,白雪在毡房里准备吃晚饭。夕阳西下,阳光从羊毛毡和木条构成的窗户挤进来,白雪很开心,也很温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白雪只好去开门,她惊讶地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正是张军。

白雪愕然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张军眼中有光,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你可真是太不好找了,我去了很多你可能去的地方,你都没去。我想起来你爸的老家是这里,连夜买机票碰碰运气,附近村子一打听,那些老头都知道你。没想到让我蒙对了。

张军得意地嘿嘿笑了。白雪心里叹口气,心想张军永远都是这样答非所问,还自认为给了白雪正确答案。

白雪本想分一半晚饭给他,然后送走他。张军说好不容易见一面,难道我们就吃白粥和咸菜吗?白雪拗不过他,只好开着车带他去嘎查上吃饭。

草原在夜色中像一只深蓝色的巨眼,和天空对视。张军说,看到你这个样子,看到你的晚餐,我心里真是不好受。白雪没说话,心里一阵烦躁。

吃饭的时候,张军一直在说白雪离开后大家的变化,白雪听着,偶尔会装作感兴趣地问几个问题。这让张军更兴奋了,他手舞足蹈,甚至有些摇头摆尾,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张军毕业于音乐学院,是个歌剧演员,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股戏剧范儿。她知道,这是张军在向她表达自己有多么在乎她的回应。这几年她已经拒绝了张军太多次,他不敢再和白雪明着求爱,只能这样旁敲侧击。有时白雪觉得这样太夸张了,让她受不了。可无论自己走到哪里,张军都会追来。难道这真的就是“爱”吗?

在草原的这些日子,爱也是白雪在琢磨的一件事。她渴望的爱,是阳光洒在草地上,万物滋长。而不是呼啸掠过草原,非要野草和树木低头的狂风。

饭吃到一半,下起小雨。张军终于累了,问白雪,这段时间你遇到过什么有意思的事?白雪本想告诉他自己遇到狼,告诉他关于莽古斯和神箭手的传说,可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雨下大了,雨点砸在饭店玻璃上,绿油油的。

白雪慌了神,逼着张军结账。没想到,这里竟然没有一个旅店。看着可怜兮兮的张军,白雪又不忍让他自己想办法,她只好又开着车,把这个男人带回毡房。

雨点一阵阵扑到草原上,黑暗中,两人分别睡在毡房的两侧。雨声像是白雪慌乱的心神。那边的男人有响动,她紧紧握着自己藏在手中的短刀,心想只要他敢扑过来,自己就拿小刀自卫。张军只是翻了个身,她松了口气。雨停了,大地安静下来。这时她才发现张军在颤抖,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因为和自己共处一室而紧张。这让她心中涌上一股柔情。

在机场大厅分别时,张军一句话毁掉了她的好感。两人都已经互道再见,白雪转身都要离开了,张军却拉住她的胳膊。他说,我等你回来,你一个女人,这样下去不行的。白雪轻轻推开他的手,说,女人怎么了,这样是哪样?我又该怎么样?张军愣了,说,你都三十了,你要结婚,要生孩子。你这样整天什么都不做,在野地里浪费时间,你会后悔的。白雪说,我不会后悔。张军说,你想想你爸看到你这样,会不会心疼。我也会心疼。

张军提到父亲,这让白雪攥紧拳头。她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心疼了。张军还想找补,白雪只是挥挥手,转身走了。

九十年代末,她的父亲第一次离开草原,却再也没回去过。他到了一座南方城市,在那里打工,和一个女人相爱,结婚生女。等夫妻俩赚够了钱,他就开了一家蒙餐馆。这个牧民做得一手好草原菜,又有渠道运来新鲜的牛羊肉,很快就在当地闯出了名堂。可惜妻子因为过度劳累,早早撒手人寰。他抱着那时才三岁的白雪,发誓终生不再续弦,把女儿照顾好。

因为他那牧民天生的豪爽和勤劳,很多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到2019年的时候,他在这座城市开了四家餐馆,甚至周边城市也有三家他的加盟店。他们的家是一套三百平方米的大平层,因为白雪喜欢从这座房子的落地窗眺望城市的夜景。他还给白雪买了一辆奔驰牌越野车。白雪自己都很奇怪,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么难开的大车。他却理解女儿,哈哈大笑说因为你血管里流着牧人的血。草原上的牧人看到好马就走不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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