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白鹭

作者: 倪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就这一两年吧。李小染想。

这一两年,她的心理出现了问题。她总纠缠在“老去”这件事上,生命已有一个质的改变,她被困在“老去”里。她扫地,看见地上散落的几根头发,会想起落叶。叶子为什么会掉?叶子黄了,老了,叶子的根部不牢固了。她又从落叶想到她的头发,她抬手捏一根头发悠着点劲扯扯,稍粗的头发还是耐力的,细细的头发真的经不起,自从她不发力就能拔掉一根头发后,她再也不干这事了。那根轻易被弄掉的细头发让她伤感。

李小染把这事说给丈夫听,不仅仅是这事,所有鸡毛蒜皮的事她都说给丈夫听,白天他们各忙各的,晚上睡觉前,李小染就开始跟丈夫唠叨。

“你看看,我这指甲上有竖纹,是不是肝损伤?”

“我也有,别担心。”林向阳说。

“气死,你也有我这个就是没事了?”

“我陪你慢慢变老。”林向阳说。

这些对话是一个缓冲,她一直在衰老着,一直在往下坠。她刻意抛出这些无聊的对话,用假象欺骗自己,以免在老去的焦虑里不能自拔。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说:“这些话也就你能说得出口。”

“可我老婆喜欢听,我俗气点就罢了。”

结婚八年,李小染对自己的再婚是满意的。前天,意外发生了,她翻他的手机看微信是无意的,她看见了近期他跟他女儿的对话,他女儿开口要六十万元,说孩子快上学了,买学区房还差六十万元。林向阳回复:“好的。”李小染看见“好的”两个字,怒火噌噌往上蹿,整个人卷进愤怒的风暴里,她又去看他的银行转账,果然昨天有六十万元转出去了。

李小染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背靠沙发。心慌。她的心脏在无力地跳还是在不规则地跳,不知道,反正她的心脏很不舒服。她躺下,劝自己要冷静。

林向阳从卫生间洗澡出来,问:“怎么不去床上睡觉?”

李小染闭着眼睛,不答。林向阳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坐在沙发上看抖音,现在他离她很近。她像厌恶一堆垃圾似的,从沙发上坐起来说:“我贴面膜,你先睡觉吧。”

林向阳没察觉什么异常,睡觉去了。李小染心里翻江倒海,平时他给他外孙压岁钱,四千六千的,都跟她说了。现在,他竟然瞒着她一下子给出去了六十万元。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他对她坦诚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真正的核心问题是他把她拒之门外,由不得她有任何不同意见。他怎么就知道她有不同意见的呢?他这是不信任她。她母亲曾说“盖破郎家三年被,不知郎的心和意”,她当时听母亲说这话时,说母亲老土,那是旧社会,女人没有上学的机会,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女人有能力知道郎的心和意了。她现在知道林向阳的心和意吗?她不知道。李小染放大想象,所有的过往瞬间被摧毁,新的结论以不可抗衡的力量诞生: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她不会跟他吵架,吵架是你来我往的争辩,没什么意思。她在心里全盘否定了他,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未来的他。哪一个他,她都不会相信,她没有了他。

李小染去了卫生间,她连贴面膜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一张小圆凳上,仰着头,头靠在墙壁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很多人说她是幸运的,再婚能再成这样的,极少极少,再婚有很多因素造成不圆满,但她认为她的再婚是她人生做得最对的事。林向阳做生意稳重,从不用她操心,对她,对她的儿子好得没话说。

现在他背着她,转出去六十万元。六十万元,她六年的工资,不吃不喝才能攒下这六十万元。虽说这钱不是她赚的,但这是共同财产,有一半是她的,他凭什么一声不吭?他就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里有什么,她一概不知。之前她跟他说过,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阳光、温暖、坦荡。是她自己太幼稚了,她整天跟小孩子打交道,哪知道人世间的险恶,而这险恶就在她身边。她该怎么办?她的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流,她把这八年的幸福用眼泪流出去了。

李小染给上大学的儿子发了一个表情包,儿子没有回复,估计又在打游戏。她痛恨游戏,她痛恨游戏的时候又一次对自己恐惧,这个时代铺天盖地的游戏,而她与游戏格格不入,很显然是自己脱离了时代的轨道。

李小染上床的时候,林向阳已经在打呼了。

李小染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他们各自忙着上班,林向阳也没说几句话,说的话也不很重要,就出去了。他早上都是去面店吃面条。李小染早上去学校食堂吃饭。

这天早上,她没有去食堂吃饭,她吃不下。同事说她脸色不好,她说夜里追剧了,没睡好。李小染怎么可能告诉同事实情呢?那么好的林向阳都面目可憎了,同事能好到哪里去?她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的一棵苦楝树,这棵树长在这里很多年,却在这一刻钻进她的心里。“苦楝”“苦恋”,杜群就是一个苦恋的人。是的,哪怕所有人都背叛她,她都相信杜群,他一定还是那么爱她。李小染已经很久没有想杜群了,她没脸想他,她不停地辜负他。他遇见她时,她订婚了,不敢悔婚。她离婚后,他来求婚,她又嫌他穷。此后,杜群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

下午,林向阳发来微信,说他晚上没有应酬,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他去买菜做饭。李小染半小时后回复说她有饭局。

放学后,李小染去了“潇湘馆”。“潇湘馆”是一家素食店。李小染去过本市好几家素食店,就数“潇湘馆”格调最高。两个月前,一个朋友请她在“潇湘馆”吃过一次,她回家后跟林向阳描述过这家素食馆,里面有轻音乐,每个菜都是一小份一小份的,品相好,味道好。她那次是在包厢用餐,经过大厅时,她环顾四周,大厅里最大的就是四人桌,更多的是两人桌,食客都低头吃饭,没有大声喧哗的。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包厢有一位客人带了烤肠进了“潇湘馆”,被禁止食用了。“潇湘馆”是不允许客人在店里食用荤食的,服务员还加了一句:“味道特别重的素食也不可以进店。”李小染跟林向阳说这店如何如何好。林向阳说:“好的,以后我带你去吃。”

两个月过去了,林向阳还没有陪她来“潇湘馆”。今晚,李小染选这家店吃饭,像是在证明林向阳的话不可靠,又像是告诉自己,他食言的事,她一个人也可以完成。

李小染进店后选择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实木桌子上放着菜单。刚坐下,服务员过来倒柠檬茶。李小染点了两个菜一个羹。她点完菜抬头看见在她斜对面角落的位置,一个女人在看书,她穿着中式圆形半高领的休闲衬衫。是她!杨楠。

她没想好跟杨楠说什么,就已经起身了。她兴奋又迟疑,杨楠恨她吗?这么多年,杨楠对她对杜群是什么态度?这是一个谜。

李小染走过去,站在桌边,轻轻推了杨楠一把,说:“杨楠。”

杨楠抬起头,好半天回过神来,轻轻说:“李小染。”杨楠声音很低,但是热情的,杨楠拉着李小染坐到她身旁。

怎么形容杨楠呢?李小染最为惊讶的是杨楠的眼神居然那么清澈,怎么算她也超过了四十五岁。再看看她的着装,全身粗布麻料,短发。她也有了白发,但没有染过,穿着一双黑色绣花布鞋。

“你一个人来的?”杨楠问走神的李小染。

“是呀,好巧,没想到会遇上你。”李小染说。

“我几乎每天下班后就来这里。”

她们二十年没见面了,李小染对杨楠的情况多多少少从别人那里听到一点。最早的消息是杨楠匆匆结婚,老公长相丑,杨楠貌美,很多人都说他们不般配。男人是入赘杨楠家的。近几年又听说杨楠吃素。李小染初听朋友说杨楠吃素时,忍不住问:“那她信佛念经吗?”

朋友说:“这个就不知道了,有一次我们在饭局上遇到,她全程没吃荤。”

杨楠每天都来这里,难道她跟丈夫无法在一张桌上吃饭了吗?李小染越这样想越愧疚,越愧疚就越觉得杨楠应该恨她。杨楠说:“你的饭好了。在我这里吃还是回到那边吃?”

李小染看见服务员站在她先前的座位那里寻她。李小染说:“你的饭呢?”

“我吃过了。”

“那我去那边吃吧。”

李小染坐回原先的位置慢慢吃着饭,看见杨楠,她是开心的。杨楠不仅仅是她的故友,更是她的青春。

李小染是杨楠的学姐,杨楠跟杜群是同一年毕业被分配在李小染那所学校的。杨楠和杜群一出现在这个小镇的学校,所有老师都觉得他们两个是金童玉女。杜群是美术老师,稍长的头发遮不住他的英俊。杨楠是一个白净的,笑起来有一口小米齿的甜甜的姑娘。

学校里原来只有李小染一位年轻老师,自从杨楠和杜群来了后,学校热闹了,他们三个人住学校里,因之前老师都回家,学校食堂不供应晚餐。杜群买了煤气灶放宿舍里,杨楠和李小染晚上就来蹭饭。

晚上他们说笑吵闹,甚至有时还喝点酒,三人在一起时,杨楠是最安静的,李小染跟杜群都是古怪搞笑型。李小染说:“我喜欢白色的东西,比如你们两个的白皮肤。”

杨楠笑而不语,杜群说:“我喜欢黑色的东西。比如你的黑皮肤。”

李小染给他一拳,说:“你不是个东西。我说的真心话,比如,雪花,还有嗯,白纸,白纸我也喜欢,白纸给人想象的空间太大了。”

“白萝卜,你还喜欢白萝卜。”杜群又插一句。

“去你的,你才喜欢白萝卜。对了,还有今天我教的课文《白鹭》,郭沫若写‘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我想看白鹭,你们见过白鹭吗?哪里有白鹭呢?白鹭是喜群居还是独居?”

之后他们就讨论哪里有白鹭。每次讨论时,杨楠话少,但她只要说出来的话都是最令人信服的,她说她知道,每年的九十月份,白鹭会出现在长江边上。

李小染第一次感觉到杜群对自己的异样,是她随口说想吃炸虾片。第二天放学后,她和杨楠到了杜群宿舍,看见杜群戴着头盔炸虾片,她们两个笑得弯下了腰。

杜群说:“这油都炸到脸上了。”那时的李小染心里多么甜。

吃着晚饭的李小染想到这里,忧伤又涌上来,年轻时接受别人的付出,她没有杂念,满心欢喜。现在呢,她怀疑一切。她抬头看看杨楠,杨楠也朝她这里看着。

饭后,她们去“潇湘馆”近处的河边散步,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孩子多大了,比如住哪里,在哪个学校工作。李小染没有说自己的再婚,杨楠没有问,不知道杨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回避婚姻话题。李小染非常想跟杨楠聊婚姻情感,特别想从杨楠那里知道杜群的情况。李小染结婚后调进县城工作,杨楠和杜群还留在原来那个镇上。

她们散步聊天的过程中,基本是李小染找话题,杨楠回答。李小染问一个问题,杨楠回答完,李小染同样说出自己的状况,比如她问杨楠住哪里,杨楠回答秀水苑,李小染哦一声后说自己住在同仁巷。李小染不问杨楠老公的情况,她觉得婚姻是杨楠的伤,她不揭杨楠的伤疤。

李小染又问杨楠为什么每天来“潇湘馆”,这个问题有点探秘的意思。杨楠说他们家两个厨房,一个素食厨房,一个荤食厨房,老公要等她不在家时吃荤食,所以她索性就不在家,在这里吃素食又方便又好吃,她爱上这里了。这里每周还有活动,教大家如何做菜,还有插花、茶艺等活动。杨楠说着“潇湘馆”的好,李小染想着他们夫妻关系如何,都不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夫妻,能怎么好?

护城河边秋风起,杨楠打了一个喷嚏,李小染要了杨楠的微信,说她对素食也感兴趣,下次素食馆有活动时记得喊她。

与杨楠分开后,李小染回去的路上,又想起林向阳的背叛。李小染劝自己,就算不是再婚,原配能有多好呢?杨楠家都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呢,那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觉吗?他们的婚姻到底糟糕成什么样子?李小染很疲惫,她无力调动想象力,去想象杨楠婚姻的状况。

李小染回到家,林向阳躺在沙发上看电影,林向阳说:“你回来了,你不在家,我也没煮饭,吃了一个苹果,正好减肥。”李小染没看他,也没有回话,径直去了卫生间。林向阳跟去了,说:“你怎么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

李小染还是不说话。林向阳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

李小染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洗脸。林向阳脸色一沉,站定在那里,也不说话了。李小染说:“让开,我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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