匝巴辛告

作者: 江洋才让

你当心脚下,这一下雪吧,林子里的路就难走了。

哦,当然了,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路,如果按照正常的标准吧,连个羊肠小道都算不上,可按照我的经验来说,从这儿插过去,到我的护林点会好走些。

你是说我怎么当的护林员吧?我是接了我阿爸的班,才当了这护林员。我还记得那天林子里也下雪了。雪花呼呼呼地随着风打着旋,像是要找一个热乎的地方,所以使劲往人的怀里扑。林子的深处好像隐藏着一部大功率的鼓风机,那一阵风果然就能让雪花在空中回旋,翻腾着,一下子就把人包裹起来。风雪吹进林子,林子里的枯草被折断后吹进山坳,山坳里当然也有一些不长草的小角落,暗黄的就像我身穿的匝巴(皮袍)。人只要坐在那里,不细看真看不出来,身子一旦与这样的氛围融合,好像也消融在了角落。

你知道吗?我就喜欢在那儿坐着的感觉,我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觉得这无疑是人变成一块石头的方式。我坐在那儿,那些草屑土坷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一片片一块块在我的耳畔低语:呀,牙播,牙播,牙播哒……有一次,林子的寂静突然被打破,拥来了好多人,乌泱泱的,像一股不合时宜,排自羊圈牛圈的污脏臭水。他们在云杉间凶狠地叫嚣,飙着脏话:匝巴辛告(皮袍护林员),你给我出来,帕若萨吉(吃父亲肉的),你不出来你就不是公的。我突然就从匝巴颜色的暗黄角落站出来,匝巴上的土坷随着我的站立唰啦啦地往下掉。我的头上也沾着土坷,我一甩头,头上的土坷还没落地,就看到已经冲到我面前满脸横肉的大个子气势汹汹。

大个子鄙夷地看着我穿着匝巴,蓬乱的头发好像灰头鸮或夜鹰筑的巢,胡楂儿在鼻孔下野蛮生长,像牙刷毛。一张黧黑的脸上老鹰一样的眼睛永不失光彩。

这些人突然造访我们扎西衮嘎尔闹日,是有目的的。你猜得不对,他们不是民间卓呀斯卓流动歌舞团的,也不是什么义务捡拾垃圾的尼牙布志愿者。我真不敢相信,在当时那个节骨眼儿上,我竟然还想起了阿爸领着我巡山的场景,阿爸在前头慢慢地走,我跟在后头缓缓跟随。那时候的林子里一股松柏香混合着闹日得本,嘎一金秀的味道缓缓弥漫。

我阿爸名气比我大。虽然我继承了阿爸的匝巴。宽大的匝巴穿在我身上,让我本来瘦不拉几的身子显得壮实了许多,可我知道我完全没有阿爸的那种胆气。你不会不知道,我阿爸是上过《青海日报》的护林英雄,当年,一群开着卡车来扎西衮嘎尔闹日砍伐林木的人员,愣是让手无寸铁的阿爸给镇住了。据阿爸后来讲,当时黑压压的一群人,将他围在了扎西衮嘎尔闹日缠吾拉的北边。他们拿着长着魔鬼牙齿的锯子、长柄短柄的生铁熟铁斧子、大小十字镐、牛皮的尼龙的涤纶的各类绳子一圈一圈地从肩膀斜挎在身上。阿爸吹牛时总喜欢叫我阿扭。平时,在林子里他很安静的,可回到护林点的小土房,他的话就会像关在羊圈里的绵羊或山羊放出来。

阿爸说,阿扭,你不知道当时我一下子跳上解放牌汽车的车鼻子,我知道自己必须把胸膛里的那头金丝野血牦牛喊出来。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头这样的牦牛。当时,我炸雷似的一声喊,干什么?你们想坐牢不成?阿爸当时抢了一个人手里的锯子,然后,把锯子抡得呼呼响。我不敢想象锯子上的魔鬼牙齿如果沾了血会怎样?阿爸跳下车鼻子与靠近高山松的人扭打在了一处。那些人刚开始一愣,后来气急败坏,你应该明白我们人类嘛有个天生的坏毛病,从众心理。阿爸怒目圆睁,身上的匝巴臃肿得让他看上去相当魁梧。……我阿爸的头被人用铁锨开瓢了。血刺呼啦地涌出来,让阿爸一下子变成了红脸的格萨尔王。阿爸穿着匝巴,匝巴上结了厚厚的一层血垢。好像天然的铠甲。阿爸血刺呼啦的样子吓坏了那些人。工具扔了一地,慌忙驾车逃离。他们丢下工具当然是表示不会再砍伐林木了。当然也有一种缴械投降的意思。我之所以给你讲阿爸的事,只是要映衬当时的我,也不会是一个软蛋。

我看着大个子把手里的铁锨把捅到地上。

我纳闷,不知道这赔钱的事情是怎么引发的。当然,我晓得作为一个护林员要遵守的规矩。刚进林子的时候不是看见了嘛——那几个用红油漆写在岩壁上大大的字:一棵树的生长要很多年,而砍一棵树的时间也就十分钟。十分钟?尼玛(太阳)照在头上,你就知道时间有多金贵。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大概估摸的时间,用我们的话来说,坏事别干,你觉得无人知晓,可你自己正看着你自己呢。如果不怕,就想想自己的身上是不是有守护神,你可以不信,但你就是不能向树挥起你的熟铁生铁的斧子。

我看着大个子傲气十足地被人簇拥着走到我面前。

大个子喊,我们要砍树,抵我们村那么多的山羊,平白无故地死在了你们的林子里。你们应该负责赔偿。

大个子说这话时,招了招手,簇拥在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你一定不会想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不讲理,我决定放低身段让他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歪理邪说。如果能说圆了,我认,我不但认,作为匝巴辛告我还会向上面如实反映情况。我说着,感到自己身上的匝巴味浮泛起来,好像要让我想起匝巴曾经是阿爸的战袍,染了血的。我不会让我心里的冲动牦牛闯出来,放心吧。阿爸后来对我讲,一个男人,稳得像一块被风吹凉的石头那才是真本事。

现在的状况是你们的山羊跑入了林子,也就是扎西衮嘎尔闹日原始森林,而不是林子里的马熊狼豹猞猁什么的去了你们村的羊圈,这说起来该怎么论?

我一说这话,村民们顿时恼了。你当然会说,在那个时候应该先服个软,然后委婉地告知这件事自己必须向场部汇报才能做决定。要不,你们还是选几个代表去林场吧,我一个护林员真的没那么大的权力。这些话我也会说,我们护林员也是时不时被培训法律法规的,道理我们懂。山羊嘛如果在经营生产的范围内遭到野生保护动物袭击那是可以赔偿的,可赔偿也不归我们管。你们来这儿就是想砍树,抵被吃掉的山羊,这就是犯法。况且,论起来你们村的山羊翻山越岭,蹚过十个草滩,来到与你们村隔着二十个海子的地界,赔哪门子赔嘛?谁让你们太抠,不给自己的牲畜上保险。

我的话一出口就被扎西衮嘎尔闹日的风吹进每一个人的耳朵。虽然有些过分,但理是那么个理。那天,我不知道阿爸突然住院了。以前被人砍过的脑袋突然疼得让他晕厥了过去。阿爸是被我妹妹送进医院的。我阿妈早年间就跟阿爸离婚了。和护林员离婚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整天不着家,看着别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做老婆的心里不平衡嘛。那天,真的是阿爸和我的一个劫。说起来你肯定不信,就在发生此事的前夜,我总是听到一只雕鸮咕咕咕咕地呼唤,声调拔凉拔凉的,一身的鸡皮疙瘩被唤起,怪吓人的。

这些人嘴里喊着,帕若萨吉,杀了他,杀了他,棍棒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一开始确实只打我的身子,打在我的匝巴上梆梆作响,可后来,棍子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脸上。我冲出重围,跑几步,脚下一打滑就摔下了山坡。醒来时夜已深。我仰面躺在一棵孤独的白杨树下,阔叶林树种在针叶林里确实是突兀的存在。从树冠的缝隙间看到满天的星星闪着光。眨着眼,将星光投到我的眸子里,其时星星白天也存在,只是尼玛的光耀遮掉了它们……它们在安慰我,好像唤起了我的勇气。你这个问题是问不住我的。星星流下的眼泪晶莹剔透,它们看着我的模样,难过。你说,一个人一抬自己被揍成寺院邦面具的脸,难道不为星星的悲悯之情所震动吗?我猛然意识到,在林子里躺着,碰到马熊那可就糟糕了。何况,我满脸是血。血的味道随风飘散。一阵血气在扎西衮嘎尔闹日飘荡之时,可谓危机四伏。……我推开木门,被门槛绊倒。我爬起来,一头栽到了床上。头上的伤口钻心的疼。身上也是。我躺在被窝里忽然觉得那些人气势汹汹地拿着木棍寻来了。为首的还是那个大个子,一脸凶相,后面那些乌合之众完全被他所操纵。他们在扎西衮嘎尔闹日弄出的动静,有如野牛过境,烟尘四起。林子里腾起的气息,笼罩在扎西衮嘎尔闹日的上空。大个子一脚踢开木屋的门冲进来,举起棍子朝着我的太阳穴打过来。我本能地尖叫一声。啊,睁开眼,天已经亮透。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看着水缸里,自己满是鲜血的倒影,我叫了一声,鬼,太吓人了,阿妈妈。我拍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我才缓过神来,盯着洗脸盆里的水泛着涟漪,我把舀水的铜勺扔回水缸里。双手颤抖地捧着水泼到自己的脸上。

我又跑去坐在了扎西衮嘎尔闹日独属于我的角落。都说阿爸的眼力好,我的听力好。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伴着我们林场宣传干事才扎巴的咳嗽。这小子,动不动就咳嗽。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总是说,老毛病,气管炎。我问,你有气管?他说,匝巴辛告,二代,我没气管怎么喘气?我说,我以为你那是烟筒。我没说错。才扎巴一天的烟量是两包。帕若萨吉,太吓人了。所以嘛,我听着他的咳嗽就知道他来寻我了。一开始,他一定去了我的小土房。推开门不见人,林场的人大多知道我会去哪儿。老桑扎西,你出来。才扎巴的语气中充满了自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生活中总有那么些人在你不如意或者其他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发生时,会兴奋地跳出来。我当时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摊上事了。我赶忙从那里站起来走出来。你完全可以听着我复述我和他的对话,感受那时的气氛。

我说,发生了什么?

注意我的语气。我很急切,而且更多的是担心。

才扎巴说,事情是你自己干的,你不清楚吗?

才扎巴的这语气完全是有罪推断。而且,脸上的表情对说出来的话做着配合。

我说,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想让我猜,那我只能猜一万次,也许猜不对。

我摊开双手,身上的匝巴有点影响了我的发挥。

才扎巴啪地甩出两张照片。两张黑白的大照片上,真的是我,我龇牙咧嘴地揪着一个人的衣服在发飙。

那个人我当然见过。是那帮人中的其中一员,只是由于当时很混乱,我的记忆不会像被抓拍的照片那般清楚。当时,我怎么没注意到有人在拍照呢?另一张照片就更加清楚,我跳起来一脚踢在一个人的脸上。我不记得那个人的脸,所以,看着照片我大概明白了内中的缘由。你肯定知道的,到了以照片来进行有罪推断的时候,我在全县林业系统被通报是在所难免的。

才扎巴看着我愣怔在原地,他点了一支烟。我一把从他的嘴里夺了烟,扔到地上使劲地用脚蹍灭。我无从辩解,也没给我辩解的权利。才扎巴悻悻地把烟盒收回到上衣口袋,把一封红头文件塞给了我。吸取教训吧。说着,他就被我们扎西衮嘎尔闹日的风给送走了。送走一个不被扎西衮嘎尔闹日欢迎的人。我真的不想再当这个护林员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林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阿爸就在我脑海里说话了。你当然不明白一个人待在深山老林里,作为萨果拉(地球)的一个物种,灵长类动物之首,人总是会浮想联翩。阿爸满脸怒气地在我脑海里出现。这次他没穿匝巴。阿爸说,我把你神龛一样地往上供,你却像糌粑疙瘩一样地往下滚。阿爸的口才很好的。阿爸时不时会爆出金句。比如,自己家的牦牛自己家的草场上养,偷吃长膘的牦牛不地道。还有,没感情没温度的机器适合干没感情的活儿,再怎么进化也不会动情掉一滴眼泪。

可是我真的铁了心的不想当这个护林员了。任谁劝都没有用。我锁了我的小土房,满脸怒气地下了山。阿爸没有骂我。他安静地坐在靠墙的老羊皮垫子上,眼睛里的安详让我始料未及。阿爸这匝巴辛告一代在我这匝巴辛告二代面前,不需要装。我也没装。

我说,阿爸,我真的不干了。我要想办法调动,哪个单位都行,只要不是林业系统。

阿爸说,你这不是调不调动的事,你这是要动脑子分析的事。

我说,阿爸,到了这般境地你说我有啥可分析的?

阿爸说,你穿上匝巴像头马熊,脑子也真随了马熊。

我说,任你怎么说,我已经决定了,任凭八匹铁力角大马死命拽,我也不回头。

阿爸说,如果不是场部通报批评你,那些人会放过你嘛,事情怎么发生的,你一个人能顶得了那么多张嘴瞎说吗?所以说,场部这样做是在保护你,懂不懂?

我一时语塞。阿爸接着说,我倒是觉得你目前需要的是结婚,有一个女人陪着你,你的脑袋也许会开窍。

你不要说这种话,什么成年男人谁不想女人,我就不想,咋地。我就是一个例外。我这不是嘴犟,也不是言不由衷,我只是想要做得委婉点,不能像一个极度饥饿的人。当夜,我就滚回了扎西衮嘎尔闹日。翌日,尼玛一下子照在林子里。树冠披着金光让我想起觉古衮巴的金顶。风是从云杉的缝隙中穿过来的,而后升起打在圆柏的树梢上,树冠晃起来好像要摇落金光,如果有瞭望塔从高处看,那一定很壮观。林子里的鸟开始叽叽喳喳地聊起来。它们比我要幸福,不像我那么孤独。你不知道,护林员是很孤独的,有时候,一天不说一句话,紧闭着嘴,会让嘴巴很臭。只能自言自语,可时间一长,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萨若(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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