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水起
作者: 云舒一
崴了一脚,把章澄溪来鹏城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
“热爱是最好的动力,坚持是最好的老师。”当章澄溪慷慨激昂地分享完“如何成就更好的自己”时,台下的领导和同行报以热烈的掌声。走下演讲台时,李春生正在继续为掌声煽情、加油,但章澄溪无暇倾听那些赞美之词,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脚下,脚下是一个半尺高的垫脚凳。这垫脚凳是李春生头天晚上看会场时临时起意加上的。其实章澄溪跟着李春生巡回演讲过很多次了,每次章澄溪演讲前都会把话筒调低,也就是说身高并不影响演讲,何况章澄溪的个子矮归矮,但并没有矮到要一个垫脚凳才能撑起来。
章澄溪觉得那个垫脚凳实在是多此一举,她想如果自己头天晚上不去台上站一站,而是像过去一样躲在宾馆里看书,抑或去了也别往台上站,而是跟在李春生后面象征性正正桌牌,或者再看一眼会议流程,李春生就不会突发奇想给她加个垫脚凳。追根溯源,怪就怪自己对第二天的演讲太当回事了,所以就跟着李春生去了现场,去了现场还往台上站了站,嘴唇也翕动了一下。李春生说这次参会的人多,不仅有咱们行的,还有兄弟行的。章澄溪听得出潜台词,这次参会的人级别比较高,声势也比较浩大。当时李春生端详许久,把自己的桌签调到最左边,把鹏城商业银行贾维迎行长的桌牌调到农商总行王副行长右边,她紧绷的脸才松弛下来。农商行鹏城分行的办公室殷主任递过来一瓶印着农商行LOGO的矿泉水。李春生拧开盖笑着问:“这就是在金库待过的‘风水’?”
殷主任说:“这几年都不过‘那个水了’,此‘风水’非彼‘风水’。”
李春生拧上盖子,一边审视那瓶水一边问:“这个‘风水’又怎么讲?”
“蹭电视剧《风水》的热度。咱们买他们的水,人家给做软广。”说完又补了一句:“还别说,如今还真有客户找这种水呢。”说完殷主任兀自笑了起来。
李春生没笑,也没接话茬儿,而是看着发言席上试讲的章澄溪说了一句:“去找个垫脚凳吧。”
章澄溪本来想说不用的,但她知道李春生对明天的活动非常重视,就没敢多言。其实来之前她就有些紧张,就像李春生说的那样:“鹏城站宣讲王副行长亲自‘站台’,足见对咱们此项工作的重视,对你这个师妹的厚爱。”章澄溪当然也想到了这层,这是她当年想都不敢想的,只是如今这些对她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她是王副行长上下届的师妹,但王副行长此行绝不是给她“站台”那么简单,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她的紧张有王副行长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自己心里一直期待有这么一天,只可惜付晓西已经退休看不到了。不过以她对付晓西的了解,他肯定会关注行里的一举一动,他埋伏的那些消息树说不准早就把她要来演讲的事情传了过去,没准儿他还会安排个人现场直播。这种事他能做出来,何况如今手机键一摁,不要太方便的。这样一想,章澄溪也就觉得那个垫脚凳很必要,最起码视频镜头里的画面比例更完美了。
站在垫脚凳上感觉就是不一样。章澄溪先前还担心自己有心理障碍,但她按照以往程序开场白先是讲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鞠躬,然后再缓步走上垫脚凳。她用手调了调话筒,才发现话筒位置刚刚好,根本不用调整。她微微一笑,快速掠过这些环节,轻轻点开电脑上的PPT,思绪也就奔涌而来。她跳过开篇,虚心把鹏城行可圈可点的业绩梳理了一遍,讲到了当年鹏城行第一笔年金业务,讲到了第一笔银行保险等几个在全行叫得响的业务创新,其中有好几项都是王副行长在鹏城主政时创下的。当然台下的人大多数都已不记得那些细节,但这没有关系,她知道王副行长一定记得。讲那些话时她看到王副行长的脸上亮了一下……
她从垫脚凳上下来时,看见一排中间的王副行长和殷主任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她知道刚才自己又入戏了。如今她的状态越来越好,宣讲的内容是老三篇,基本不变,当然每次她会根据台下对象不同,插入一些关联度高的感情篇,再比如当今热点,前一场她新加的阶梯文化。阶梯文化是王副行长在年初工作会上提出来的,大意是“人抬人,成就人;工作抬工作,成就工作”。这是李春生脑洞大开让章澄溪引入演讲中的。当时章澄溪不太满意这样的牵强附会,若是从前,她会毫不犹豫拒绝,但这早已不是从前了。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年他们支行创造了三年百亿贷款的成绩也没有火起来,如今这一引用却让她脱颖而出了。
说起百亿贷款,章澄溪心里就感到委屈,因为在别人的眼里百亿贷款即便是运气也该加官晋爵了,但她没有。因为没有,就遭到更多的猜测,比如那百亿是怎么来的?又比如她是不是如何如何了?总之应该的事情出了岔子,那么总归是有原因的,就如她崴了一脚追根溯源是垫脚凳,她的原地踏步归功于付晓西一样。
早在十天前,当总行党委宣传部部长李春生通知章澄溪去鹏城参加金融文化巡回宣讲时,付晓西就第一时间钻进了她的脑海。已经有十年没有付晓西的音信了,此时关于付晓西现状的多个版本,在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一是他退休后躲进石城的西山别墅,很少和同事们来往,日子过得怎么样,只能脑补;二是他大多时日在香港,去香港不是和小蜜团聚,而是财权之争,详情外人自然不知道,但日子过得不舒服是真的;三是他在鹏城的公寓,为一些企业融资牵线搭桥,发挥余热。总而言之,他的状态应该不是很好。当然不排除之前得罪人太多,大家编派他的可能。章澄溪并不是爱八卦之人,付晓西的事情多一句少一句钻进她耳朵里,她还是非常愿意听的。比如之前有个鹏城行的同事来学习经验,因为跟她说了一些付晓西的八卦,她就格外和她拉近了距离,她还单独请她喝了咖啡。因为鹏城行曾经是付晓西的地盘,章澄溪的鹏城之行多少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对自己台上的形象也格外在意起来。
垫脚凳就是为了让效果更好,但是在她从垫脚凳上走下来的那一瞬,不知是不是刚才把小心都用在垫脚凳上了,总之,顺利走下垫脚凳,走过演讲台,即将圆满收场时,她在最后一个台阶踩空了。好在她身子轻,反应也够敏捷,尽管脚下咯噔一下,但她还是平稳落地。她看了看人群,大家都在认真听李春生的总结,只有殷主任关切地看着她,身子前倾,像时刻准备百米冲刺一样。等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在殷主任的右边时,殷主任的身子才收回来并关切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章澄溪快速回了句:“谢谢,没事。”但事实是后脚跟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一不小心就会崴脚,这是从小落下的毛病,为此,尽管个子小,她却很少穿高跟鞋,除非有重要场合。她后悔自己不该穿高跟鞋,不该上那个垫脚凳。可此时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午餐是工作餐。宣讲团一路下来都是严格按照标准执行。李春生一再强调,形式简单,内容也不要复杂,不仅是为了遵守规定,更是为了自身健康。章澄溪本来想请假回宾馆抹点万金油,但她想工作餐时间不会长,而且离开就会受到格外关注,不如咬咬牙跟着大部队做完规定动作再走。
没想到的是午餐虽然也是工作餐,但地点却颇有讲究。就餐地点不是她想象的职工食堂小包间,而是在顶楼四十一层,而且电梯只到四十层,四十一层要爬楼而上。好在众人压着脚步跟在王副行长后面,章澄溪即便脚跟疼也还能跟上。她不由得笑了笑,想自己当年若明白这些规矩,也就不至于在一个位置上待十几年。这场景让她想起十五年前健身日石城分行的登山活动,时任石城分行行长的付晓西让办公室选了一条后山“土路”,她记得后来简报报道此项活动时说:“全行员工在付晓西行长的率领下,披荆斩棘,爬上了抱犊寨顶峰。”但她知道那日登山时,开始她是跟在付晓西身后的,不仅她,办公室主任和工会主席都跟在后面。有几处春天的野生灌木恣意挡在路上时,办公室主任就把镰刀和斧头递到付晓西手里,付晓西挥动镰刀的姿势实在不优美,效率也比较低,但并没有人去抢他手中的镰刀斧头,而是他砍一枝,大家就叫声好、鼓鼓掌。当时章澄西也没多想,在付晓西又一次激情满满锐意开拓时,章澄溪就凭借自己身材瘦小、体态灵活的优势超越过去,提前半个多小时登顶,站在了财神庙旁边的那棵歪脖树下。她看到付晓西的身影从荆棘处冒出来时,就使劲挥着帽子喊,付晓西没回应她,众人也没有回应她。想起往事,章澄溪觉得有些事也不能怪付晓西,自己当年也确实是太嫩、太“二”了。
既然能加一层“大阁楼”,为什么就不加装电梯呢,领导们不会都有披荆斩棘的情结吧。这情结害苦了章澄溪。此时每上一个台阶,她都暗暗叫一声,头上也渗出汗来。殷主任问她能坚持不,她点点头。对于殷主任的格外关注,她觉得是因为她们年龄相仿,因为她们都是女同志,但她跟殷主任亲近不起来。她看过殷主任的简历,鹏城行成立时的元老,也就是说她陪伴了十来位行长,那么她和付晓西关系应该不错。虽然说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敌人,但在情况并不明朗的情况下,她不愿轻易和她亲近。来到四十一层,才发现还真是别有洞天,左边是行史馆,右侧是职工书屋,中间是休息室,这些房间少了钢筋水泥,一水的玻璃幕墙,抬头是蓝天白云,远眺是高楼大厦,俯视是车水马龙。休息室有一圈沙发,有一个二十人台的大圆桌。众人都夸王副行长有气魄,有远见,这一层阁楼加得好。殷主任说,这个银企之家为鹏城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呢。
众人亦步亦趋跟在王副行长身后参观。章澄溪的目光停留在鹏城行历任行长名单上,看到付晓西的任职时间,手指依次弯了五次,不经意地轻轻“哦”了一声,五年,他竟然在鹏城行待了五年呢。殷主任问:“你认识付晓西?”
章澄溪笑了笑说:“他曾经是我们行长。”
殷主任“噢”了一声,然后手指了指休息室。章澄溪才发现大家都坐到圆桌前了,而且有利地形已经被别人抢占了,只有王副行长的一左一右空着。章澄溪向农商行的贾行长拱拱手,要和人家换位子。贾行长说:“圆桌,没有那么多讲究,再说王行长对鹏城行发展如数家珍,你正好近水楼台。”
王副行长笑着对两个人说:“你俩就别推了,都坐过来,让章老师采访采访你的事迹。”
殷主任趁势走到两个人身边,她对章澄溪说:“贾行长是从咱们农商行跳到城商行的,对两家银行的业务都非常熟悉,如今既是对手,也是伙伴。为了取长补短,互利共赢,上个月两家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接下来借你的大笔给宣传宣传哈。”
“确实该借‘风水’这个活广告,让业务再上层楼!”
王副行长话音没落,贾维迎就说:“这也是王行当年加这层阁楼的意思。”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中,菜品就上来了,标准当然是四菜一汤,但那只是形式,细品下来发现果然菜和汤都是精心搭配过的,不奢侈,但绝对有品质。贾行长感叹还是鹏城行的老味道让胃里妥帖,于是就引出了当年跟着王副行长去争市场、抢客户的诸多话题。李春生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就插了一句:“那你咋还跳到城商行去呀。”
贾行长愣了一下说:“我被‘世界那么大’蛊惑了,就突发奇想去闯一闯。”
李春生依然追着问:“你是哪年去城商行的?”
贾行长轻声地回了句:“2018年。”
李春生说:“人家都说咱们是黄埔一期,果真咱们行输送的全是人才。”
章澄溪听到2018年,心里一动,那时付晓西还在鹏城行任职。她拿起汤勺,一边低头小口喝汤,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贾行长。小板寸让头发更加硬挺,眼睛不大,但在挺拔的鼻梁的衬托下既深邃悠远,又目光如炬,让一张敦厚的国字脸多了几分灵气。如果他眼睛再大一些,鼻梁再高一些,眉毛再浓一些,还真跟付晓西有些像呢。只是神韵不像,说话不像。想到这里,她知道他和他应该是有交集的,而且他的跳槽跟他脱不了干系。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贾维迎,虽然只是吃饭,但他碗碟里的食物却艺术品一样有型有款,一只剥空的皮皮虾和一只同样剥空的大闸蟹依然是端上来时的样子,她想他和付晓西一样应该都是拘小节的人,心眼儿也大不了哪儿去。此时章澄溪就对他跳槽的原因猜出了八分:两个强势的人,两个都要当老大的人,两个都小心眼儿的人,当然不能长时间在一起共事。不用说工作上,就冲他的“吃相”,付晓西就会在嘴里、心里较劲。
二
下午的活动是去基层行调研、慰问。章澄溪在石城的基层行多年,每次下支行就像她重新回到自己工作过的地方一样,都是行程中她最期待的。但这次她还有一份更大的期待,那就是明天她和阿平的维多利亚港空中花园夕阳晚餐。阿平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闺密。章澄溪见证了阿平从塞北小银行到当红编剧的成长历程。虽然这几年阿平到香港后,她们见面少了,但情义还在,当然其中还有些许章澄溪的崇拜和虚荣。名人大咖是她的好姐妹,她隐约觉得王副行长是因为对阿平崇拜才对她另眼相看的,比如王副行长通过她问过阿平的情况。她和阿平之约也是耍了小聪明的,表面上是她俩,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明天香港分行的活动结束后,她约上王副行长和李春生一起赴约,这个想法在出发前看到行程表括弧里的自由活动就产生了。但是这两个期待都要落空了,因为仅一顿饭的工夫,章澄溪的左脚踝竟然长出了一座馒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