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恒久的创作原乡
作者: 黄珺“四明狂客”是贺知章的自称。“四明”指的就是他的家乡浙江,“客”则是他“狂”放之下一生客居他乡、回望故乡的绵绵心境。与盛世同在、宦途坦荡,一生潇洒率性,“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忘年之交李白对其亦满是敬仰与歆羡。
回乡,是异乡为客家乡亦为客
何为“客”?《说文解字》中:客,寄也。“独在异乡为异客”,是王维寄居他乡的孤独,佳节尤甚;“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李煜被囚他国的哀婉,国破尤甚。无论是王维还是李煜,“客”对他们来说,都是名副其实的“寄”。那么,对贺知章来说呢?
贺知章生于浙江萧山,7岁赋诗、9岁作文,19岁得中秀才。35岁时,武则天恢复科举,他启程奔赴三千里外的京城赶考,一举中榜,成为状元,之后便开启了长达50年的长安城为官之路。
他有太多融入异乡的故事。“饮中八仙”里,他排位第一,其余七人或为皇室、或为重臣、或为文学大家,都是长安的赫赫名人。“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如此传神地描摹贺知章,一个醉酒骑马、摇摇晃晃、跌入井中、顺势而眠、憨态可掬的可爱饮者形象跃然纸上。
天宝元年,40岁的李白初至长安,与83岁的贺知章不期而遇。李白邀请贺知章读其新作《蜀道难》,贺知章大呼“谪仙人”。自此,“谪仙人”成了李白的名号,流传千古。相差40多岁的二人相见恨晚,开怀畅饮,贺更是解下代表高官身份的腰间金龟来换酒。“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李白在《对酒忆贺监二首》中如此追忆。“金龟换酒”的故事,也因此成了贺知章的又一美谈。在异乡的他,惬意而旷达。
随性、松弛、惬意、旷达,这似乎与“寄”之孤独与凄苦搭不上边。所以,贺知章还是“客”吗?
《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旧唐书》中这样说贺知章的创作:“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贺知章醉酒时作诗、交友时作诗、应制时亦作诗。但他最“出圈”的作品,却是85岁终还乡时所作《回乡偶书》。
全诗朴实无华,直白流畅,读来如话家常。“偶”一字,便可看出随意洒脱之性情。明代学者唐汝询如此评价:“摹写久客之感,最为真切。”仅写“回乡”,何以如此打动人心呢?
是映衬中更着清新。全诗中多组映衬,不着痕迹便写出了在外游子内心最惧的“物是人非”之感。“少小”与“老大”,这是年龄的映衬;“离家”与“回”,这是动作的映衬;无改的乡音与斑白的双鬓,这是时间的映衬;儿童的笑问与“客”的感慨,这是心情的映衬。
是留白处戛然而止。一个多年未回乡的人,当再回去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作者并未直接描摹自己的感受,而是用极为生活化的场景:路边玩耍的儿童看见了他却不认识他,还笑着问“客”从哪里来。这淡淡的一问,言尽而意止,含蓄而隽永,弦外之音与无穷感慨皆在文字之外,久久不绝。
诗情来自生活。正如《回乡偶书》一出,即激荡起无数异乡人的心底涟漪。于是千百年来,对于“回乡”,中国游子有了“近乡情更怯”之外的有关“归处”的思考。
所以,贺知章是“客”吗?
人之于天地,本就是一“客”而已。生者为过客,天地一逆旅。
忆乡,是故乡风物念故乡风土
贺知章喜爱写家乡,也爱聊家乡。长安与江浙,人不同、气候不同、饮食不同,但贺知章一待就是50余年。该如何排遣心中的思乡之情呢?除了“饮中八仙”,贺知章还是“吴中四士”之一,其余“三士”分别为:张旭、张若虚、包融,皆是那一时期出自江浙的诗人。他们因地域而结交,因才情而扬名。可想而知,“吴中四士”一起喝酒、吟诗之余,最常谈到的便是故乡。
李白曾写《梦游天姥吟留别》,他所吟咏的天姥山,就在浙江境内:“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因为听越人述说了对天姥山的介绍,这位谪仙人便心向往之,以“梦游”的方式游览了此浙江胜景。听闻贺知章去世,李白亦有写:“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容。”“四明”“山阴”“镜湖”等,处处是浙江山水的痕迹。可以想见,贺知章与李白在长安的几次相聚,深入交流的一定有自己故乡的山水之美。“语天姥”的“越人”里,必定有贺知章的席位。
忆乡,从来都是客居他乡之人的重要创作主题之一。贺知章又是如何忆乡的呢?
《答朝士》
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
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
这是一首谐谑诗。因贺知章来自江南,不少朝臣嘲笑他的吴越口音。贺知章不以为意,便作了这首《答朝士》以为回应——蛤蜊、莼菜都出自吴越。看,现下流行于长安的这些佳肴,无一不来自吴越之地。你们为什么吃着这些美食时不说它们是来自吴越,却对南方口音这样挑剔呢?
虽是“答”朝士,我们却从如此轻松的七言绝句中感受到诗人对家乡美食的喜爱。美食入诗,“吴儿”调侃,这是从容旷达的贺知章,也是深爱家乡的贺知章。
与贺知章一同被嘲笑的,还有来自苏州的文人顾况。见贺知章如此轻松回应,顾况也即刻作《和知章诗》:“钑镂银盘盛炒虾,镜湖莼菜乱如麻。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
风物背后,是人与人的交汇;风土背后,是情与情的向往。无论是蛤蜊还是莼菜、吴儿还是汉女,抑或“吴中四士”与“越人语天姥”,都是一种生活的喜悦、岁月的静好,亦是一种回不去故乡的淡淡的伤感。贺知章的忆乡,早已与他所处的盛世融为一体,也与他本身难以归去的现实融为一体。

离乡,是前途在岸而家乡在海
古代文人大都曾真切地离开故乡,对他们来说,因交通不便及种种原因,“出走半生”是常态。“少小离家老大回”,此一句就道出了众人漂泊在外的人生经历。如果说《回乡偶书》是贺知章“出走半生”之终,那么,《晓发》则更像是一场“少小离家”之始。
《晓发》
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
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
35岁时,青年贺知章决定赴京赶考,于是,他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出发了。仿佛有强烈的预感,此次出发让他升起了一种严肃而伤感的离别之情——
江岸边听见了晨钟敲响的声音,船工在整理船舱准备出发了。隐隐夜色下,海潮也在轻轻起伏;吴山下的晨雾也如江水一样阵阵涌动。沙滩上可以看见鸟儿在飞翔了,可远处的诸峰还像埋在云中一样,缥缈难见。回头望去,故乡已经不见踪迹,而“我’的心中满是对亲朋的怀想。
为未来而离乡,是中国文人永恒的单选题。前途在岸而家乡在海,于是有关故乡的意象,都齐齐地熔铸进了他们的诗作中。对贺知章来说,“江皋”“曙钟”“轻枻”“海潮”“川露”“沙上鸟”“云外峰”,都只属于他的故乡,或者说是,此后余生他对故乡的深刻记忆与深切怀想。
“故乡杳无迹”,的确,此后50余年,故乡于贺知章来说,亦如“约约海潮”“溶溶川露”,是潮湿的、绵绵的、可望而难可及的存在。半生归来后,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杳无迹”的又何止是故乡本身呢?
身处繁华,抑或繁华落尽,一个人总要有一处地方安放心灵。故乡是恒久的心灵原乡。对一位作家来说,故乡则是恒久的创作原乡。
《诗经》中一位两千多年前的先民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东坡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余光中说:“世上本没有故乡,只因有了他乡;世上本没有思念,只因生了离别。”
于是,贺知章则说:“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他终是找到且沉醉于自己的故乡了。

有关回乡,杜甫曾写准备归家的喜悦:“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宋之问曾写即将到家的忐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而贺知章则写出了游子归家后的真实感慨——久客伤老。“我”认识家乡,可家乡还是否认识“我”?异乡为客家乡亦为客,到底哪里才是人的归处呢?此时此刻,那个“饮中八仙”贺知章、“金龟换酒”的贺知章,真真切切只是一个漂泊的游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