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视角—如何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因与果
胡德坤,曾任武汉大学副校长、历史学院院长、中国边界与海洋研究院院长等职;曾兼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国际问题学科评审组专家、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国际问题学部委员、中宣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世界现代史课题组首席专家、中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史学会会长等职。研究方向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与中日战争史、边界与海洋史、钓鱼岛南沙群岛历史。出版专著《中日战争史(1931—1945)》《反法西斯战争时期的中国与世界研究》(九卷本,主编)等15部。
《军事文摘》:西方学界以1939年德国入侵波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点,您主张“1931年九一八事变是序幕”。这种分歧是否反映非西方战场贡献的系统性忽视?应如何构建去欧洲中心主义的关于世界大战的定义?
胡德坤:关于二战的起点,西方国家大多数都是采用1939年德国入侵波兰,英法宣战为标志,这种史学观或者二战史观在我们20世纪50年代以后都是比较盛行的。到现在,西方多数人,包括学者都认为二战的起源是德国入侵波兰。直到近年来,英美有一些学者才采用了1931年说,即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是二战起点的学说。我在80年代出版的著作里就非常明确地提出,九一八事变才是二战的开端。
第一,二战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它是从局部战争发展成为全面战争。这个局部战争,从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中国打响了抗日战争第一枪,也揭开了二战的序幕。接着,1935年意大利入侵阿比西利亚,1936年干涉西班牙内战,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1939年德国肢解捷克斯洛伐克,到1939年9月发动了入侵波兰的战争。战争就从局部战争发展成为全面战争,它不是一下就完成的。全面战争还有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从1939年德波战争到1940年德国入侵法国,然后空袭英国,到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1941年12月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把世界所有的大国都卷入了战争,这个时候,二战的全面战争就达到了高潮。所以,德波战争只能说是二战全面爆发的一个节点,但不是二战爆发的起点。二战爆发的起点应该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如果把德波战争作为二战的一个起点,那么从1931年到1939年德波战争之前,法西斯国家对中国和其他弱小国家的入侵历史就会被抹消,这显然违背了历史真实性。
第二,它很容易模糊二战的战争性质。二战同一战不同,一战是帝国主义战争,二战是反法西斯战争。法西斯可以说是帝国主义势力最极端的最反动的一部分,对内反对自由民主制,对外疯狂侵略扩张,它的矛头所向,无论是哪种社会,也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无一幸免。它的目标是建立法西斯统治的世界秩序,以便永久剥削奴役全世界。因此德意志法西斯就成为世界各国和人民的公敌。所以反抗法西斯,打败法西斯,重建战后的和平新秩序,就成为世界各国和人民的共同任务。所以必须强调,二战自始至终都是一场反法西斯战争。因此这场战争的胜利是世界各国和人民共同努力取得的。我们只有具备这种认识才能破除欧洲中心主义的建立,才能够真实、如实反映二战及中国抗战史体系。
《军事文摘》:您强调中国牵制日军主力间接加速欧洲胜利,若中国在1940年单独求和,轴心国能否实现“德日中东会师”?这对理解二战全球性有何启示?
胡德坤:我们研究历史的,一般讲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是作为一个问题,我也想谈谈我的看法。由于中国牵制了日本陆军的主力,那么对世界反法西斯国家来讲,对各个战场都有重要的支持。因为盟国的世界战略是先欧后亚,重点是在欧洲,这就必须在东方依靠中国作为战略支撑点,如果没有这个战略支撑点,他们很难做到先欧后亚,因为中国战场尤其是从七七抗战开始,始终抗击着日本陆军主力,还有日本海军的一部分兵力,是名副其实的东方战场。我们用几个统计数字来说明,1938年武汉沦陷的时候,当时日本陆军东边的是34个师团,其中在中国战场有32个师团,也就是说当时日本陆军的主力94%都在中国战场。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时候,日本陆军总兵力51个师团,其中有35个师团是在中国战场作战,占日本陆军总兵力的将近70%。而日本用于太平洋战场的只有10个师团,只占陆军总兵力的近20%,还不到中国战场的1/3。美国总统罗斯福曾经对他儿子说,假如没有中国,日本几十个师团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打下东南亚,打下澳洲,打下印度,在中东与德国会师。英国首相丘吉尔也认为,一旦中国崩溃,至少会使日军20个师团腾出手来,他们就会大举进犯印度。所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如果中国放弃了抵抗,那么盟国的先欧后亚的战略就没有保障,日本就可能在中东与德国会师,战争就很难打了。所以,正因为中国坚持了抗战,把日本牵制在中国,才使得盟国的欧洲战场,包括太平洋战场,能集中精力来对付对手。中国的抗战的确是意义重大。后来中国成为反法西斯四大国之一,是因为中国是以实际行动、用自己的贡献来取得了国际地位。
《军事文摘》:有人认为“二战是中国从半殖民地走向世界大国的转折点”。若以1931年为二战起点,中国14年抗战对以联合国为核心的战后国际秩序的形成产生何种独特影响?
胡德坤:在二战期间,尤其是近代以来,西方国家都与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中国在国际上是没有地位可言的,成为了一个半殖民地国家。但是中国从1931年开始一直到二战的结束,经过了14年的抗日战争,这在国际上是非常了不起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时候,法国宣传在世界上拥有最强大的陆军,但是法国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就被德国灭亡,英国也岌岌可危,苏联在卫国战争初期遭受了严重的挫折,美国在战争初期也遭受严重的挫折,但是中国仍然在坚持抗战。这一点非常了不起,我们的武器装备,我们的经济各个方面在支撑战争的时候都存在严重的问题,国际上也很少给中国援助,后来七七抗战爆发后,只有苏联援助中国。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美国、英国才开始给中国一些援助。1942年1月,由美英苏中四大国牵头签署了联合国家宣言,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国际上就公认中国是反法西斯势力四强之一。所以后来中国作为四大国之一,成为筹建联合国的主要国家。也保证了后来中国能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可以说,我国是安理会中唯一的发展中国家的代表。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打破了近代以来由西方大国主宰世界的格局。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作为一个半殖民地国家,在联合国的创建过程中,在联合国宪章的制定过程中,都在积极地为弱小国家发声,努力维护弱小国家的利益。一直以来,中国在联合国都是发展中国家的代言人,全力支持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在战后的国际秩序中,中国在其中的作用一直都是无可取代的。
《军事文摘》:在和平与发展的主题下,我们如何从二战历史中汲取智慧,避免重蹈覆辙?
胡德坤:这是个很现实,也是很大的一个题目。我们研究战争,就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这是我们的宗旨。正如前面所说的,二战是一场正义的反法西斯战争,他跟一战是不同的,一战之后建立的国联,仍然是维护帝国主义利益的。但是二战后建立了联合国。这个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有资本主义国家代表,有社会主义国家代表,有发展中国家代表,也就是说联合国很好的代表了各种类型的国家。在这样一个新的以联合国为核心的战后秩序下,开创了战后和平与发展的新时代,才有了战后世界经济、社会、科技、文化、教育日新月异的发展。可以说,现在我们每年所创造的生产总值,相当于19世纪及以前一个世纪甚至几个世纪的总和,这是很了不起的进步。这个大好的局面是二战各个国家,比如像中国、苏联这些国家,用几千万人的伤亡、几千万人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以我们必须好好总结二战历史经验,避免世界大战的重演。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两个方面的看法。
第一,必须要有正确的发展史观。它可以警惕法西斯势力的死灰复燃,在国际社会中,战后有国家对二战的历史没有正确认识,同情法西斯的势力仍然是存在的。国际社会必须是要对这种右翼势力提高警惕。也就是说。二战的起源就是德意日几个国家上台,才有了东西方战争策源地,才有了世界大战。我们要警惕法西斯势力死灰复燃,避免新的世界大战发生。

第二,要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识。我们今天讲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际上在二战期间也有一定的尝试。比如说二战形成的反法西斯联盟,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次新的尝试,或者说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验。反法西斯盟国是在共同目标下,以各种不同社会制度、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明的国家,无论是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在同舟共济,相互支持,相互配合,举全球之力共同打败法西斯,才开创了战后和平与发展的新时代。由于当今各国处于经济全球化冲击之下,世界出现了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何去何从,每个国家都面临选择。有不少发达国家采用了以邻为壑、本国优先的政策,用贸易壁垒、损人又不利己的政策,扰乱了国际秩序,也打乱了这种国际贸易的秩序,加剧了国际社会的矛盾。许多国家迷失了方向。我们应该以二战历史为借鉴,同舟共济,合作共赢,共渡难关,才能有一个正确的方向,而不至于造成世界再次动乱,影响了我们的和平的发展。
最后一点,在目前的这种世界未有的百年大变局中,我们国家在以习近平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采取的路线方针政策、指导思想都是非常正确的,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这让我们国家能够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更好地处理国际关系,加快我们民族复兴的步伐。现在中国的发展势头非常好。我们对二战的评价、二战史观这些看法都遵循着历史规律,现在也在引领世界历史的发展。

林利民,中国第二次大战史研究会会长,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研究国际安全与中国外交,地缘政治,中国抗日战争史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等,在《中国军事科学》《现代国际关系》《世界历史》《抗日战争研究》等报刊上发表论文百余篇,著有《从第一代战争到第六代战争》等。
《军事文摘》:有一种说法是二战和冷战是20世纪霸权更迭的连续进程,这意味着二战的深层动因是“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未能平衡新兴大国(如日德)与守成大国(英法美)的利益。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林利民:二战起源我们通常认为有两个战争策源地,说日本和德国要争夺世界霸权,挑起世界大战,这本身没有错。但二战起源还有更深层次的根源,这可一直追溯到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当时主导凡—华体系的美英法三个西方帝国主义大国,作为战胜国掌握国际话语权和操作权,但他们若能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处理一战后的问题,就不会有对战败国德国那种极残酷的剥夺方式——这本质是“用一个强盗处罚另一个强盗”。德国不服气,因为英法对一战爆发同样负有责任。同时他们对一战后的“分赃”安排,也引起意大利和日本不满。德日意自认为是“无的”(殖民利益少),美英法是“有的”。美英法和德日意都是用帝国主义思维看一战后的世界。这种帝国主义思维认为“世界就是六个强盗可瓜分的猎场”,德日意要求重新洗牌,最终摧毁了一战后国际体系,而一战后的国际体系不过是美英法企图控制世界的政治框架。
关键在于,一战后的世界格局已变:中国等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空前觉醒,像中国山东权益被从德国移交给日本的战后安排,就引起了中国民众的抵制,中国人已不是清朝愚民。印度、非洲等殖民地国家青年参战后见识了新世界,回去就传播反帝反殖、民族解放思想。但英法还企图用19世纪的殖民思维统治世界——把黑人“像动物一样运去美洲”,这种恃强凌弱逻辑在20世纪20年代已经过时了!中国国共两党都不接受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治外法权和侵略企图,印度搞起来不合作运动,中东国家的反殖民斗争浪潮不断高涨。世界各类矛盾全面激化。德日意看到这个机会才趁虚而入。所以说到底,二战根源是帝国主义制度本身出了问题。
《军事文摘》:您曾指出中国学者在1930年代中期便预见二战爆发。这种预见性是否源于对日本侵华行动(如九一八事变、华北事变)的“局部战争外溢效应”?若没有希特勒的扩张野心,二战会因东亚矛盾而爆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