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训球员的失意人生

在英国足坛，6月底标志着一个赛季的结束，许多球员与俱乐部的合同都将到期。英格兰前四级别联赛共有92家俱乐部，这些俱乐部要向管理机构提交留队或解约球员名单。一支典型的英超球队通常会解约十几名球员，其中相当一部分从未参加过一线队比赛。这意味着英国每年有数百名球员不得不前往低级别联赛谋求合同，或者逐渐远离这项运动。

根据统计，约有150万名儿童在英格兰参加有组织的青少年足球比赛，最终只有约180人实现与一家英超俱乐部签订职业合同的梦想。孩子们通常在9岁前加入青训学院，到16岁有资格获得两年奖学金，此时，大多数球员已经退出青训体系。在剩下的球员中，只有六分之一的人能在21岁前成为职业球员。

年轻球员的困境

2012年3月，在狼队对诺维奇的比赛第89分钟，北爱尔兰球员约翰尼·戈尔曼替补上阵，那是他参加过仅有的一场英超联赛。如今，约翰尼是一名实习临床心理学家，致力于帮助人们了解青训球员在梦想破灭后面临的巨大困境。去年10月，戈尔曼发表了一篇研究论文，标题为《足球工厂内幕：年轻球员对“被解约”的反思》，分享了8名青训球员的人生故事。

研究发现，被俱乐部解约后，许多年轻球员会经历身份认同危机，难以适应新职业。这些年轻人有可能遭受巨大的心理困扰，对外物的成瘾风险增加，甚至不敢再看足球比赛，因为那会让他们想起被拒绝和失败的感受。戈尔曼解释道：“俱乐部总是用同样的话术来规训年轻球员，例如‘你做得很好’‘专心踢球’‘继续努力，忘掉之前的一切。’明星球员的名气就像巨大诱饵，摆在他们面前。然而到了某个阶段，这套体系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瓶颈：球员太多，机会远远不够。”

2003-2009年，戈尔曼在曼联青训学院待了6年，与林加德、莫里森、瑞安·滕尼克利夫、迈克尔·基恩等年龄相近的队友一起练球。时间推移，这些球员各奔东西，只有林加德和马库斯·拉什福德等极少数球员在曼联一线队站稳了脚跟。戈尔曼说：“绝大部分青训球员很难得到机会。教练承受着战绩压力，自然不会冒险使用缺乏经验的球员，除非他们具有极其出众的天赋，能够让俱乐部和教练看到长期收益。”

离开曼联后，戈尔曼加入狼队的青训学院，2010-11赛季被评选为俱乐部年度最佳青训球员。尴尬的是进入狼队一线队后，这名边锋只得到了一次替补登场的机会。“青训球员必须在身体和心理上为升入一线队做好准备。他们只能靠自己，成败在此一举。某些球员性格外向，比其他人更适应那种环境。如果害羞或内向，融入一线队就会更加困难。”

戈尔曼在球员生涯的后半段辗转效力过多支低级别联赛球队，29岁时退役。他的父母都是大学讲师，他希望成为一位心理学家，为那些与他有类似经历的年轻球员提供帮助。戈尔曼说：“青训球员被俱乐部解约时，常常觉得梦想破灭了，自己浪费了20年的人生。他们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因为长期被贴上足球运动员的标签，不再拥有独特个性，完全被那个身份限制了。足球运动魅力四射，年轻人将自己与一个能够带来关注、地位和赞美的身份联系起来。”

青训球员被迫远离职业足球，往往会对未来感到迷茫，“每个人在青春期都很脆弱，年轻球员被俱乐部解约，可能引发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这些球员需要帮助才能走出困境，主动去谋求新的职业发展。”

如今，为球员提供后续关怀的重要性正在得到广泛认可。2022年，英超俱乐部水晶宫宣布了一项面向前青训球员的帮扶计划，承诺会安排一名专门的球员担任关怀专员，帮助18-23岁被解约青训球员寻找一家新俱乐部、教育机会或者一份新工作。戈尔曼认为，这些“善意的举动”可能产生积极影响，不过他补充说：“青训球员内心充满了怨恨，俱乐部是造成怨恨的根源。将这些事情交给外部组织来做，球员更容易接受。”

戈尔曼坦言，几乎没有任何俱乐部会积极培养青训球员的其他兴趣爱好。他说：“俱乐部希望立即出成绩，往往要求球员完全专注于踢球，令他们的教育被中断。一旦职业生涯结束，他们还剩下什么？似乎没人讨论这个话题，没人关注除了足球以外的教育。许多青训球员习惯性地认为踢球是唯一出路。当然，球员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也可能受父母的影响，某些父母的视野可能非常狭窄。我很幸运，父母总是鼓励我多学东西，发展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

联赛和俱乐部在行动

通过研究，戈尔曼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了新的认识。他承认，2013-14赛季末被莱顿东方俱乐部解约时，内心一度非常失落。戈尔曼回忆说：“现在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在那一刻得到了解脱。多年来，我独自一人在伦敦生活，习惯了留在伦敦，然而内心深处，我想逃离那种环境，与家人和朋友团聚。我不愿再承受踢职业足球的压力，只想享受足球。”

许多球员告诉戈尔曼，他们也有类似的感受。“ 他们并不喜欢职业俱乐部的环境：好胜的队友、严厉的教练、要求苛刻的球迷……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太大了。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无路可走，因为没有任何其他职业选择。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环境。”

每一年，数百名年轻球员不得不面对解约带来的排斥感、尴尬感、失落和孤独感以及巨大的心理创伤。许多俱乐部为这些球员采取措施，仍然无法消除解约带来的重大影响。

2020年10月，前曼城青训球员杰里米·维斯滕在家里自杀身亡。短短4个月后，年仅20岁的马修·兰顿也选择了自杀，他曾先后被德比郡和曼斯菲尔德解约。2013年，在调查前热刺青年队球员约什·乔昂斯的死因时，验尸官凯伦·亨德森博士批评足球界没有为即将面临解约的年轻球员提供更多支持。她说：“给了孩子希望，几年后又亲手掐灭那个希望，这太残酷，他们太难以接受。”乔昂斯16岁时被热刺青训学院解约，从那以后长期被抑郁症困扰，10年后自杀。

按照英格兰各级足球联赛和俱乐部的说法，他们已经为被解约青训球员建立了广泛的支持网络。英超联赛足球总监尼尔·桑德斯讲述了从2012年开始实施的精英球员表现计划，“很多人可能有这样一种想法：‘青训学院对那些最终进入一线队的球员来说很棒，可其他孩子同样做出了巨大牺牲，他们该怎么办？’事实上，我们一直提倡全面发展。”

英超联赛规定，俱乐部必须安排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照顾球员，并制定一项为期3年的过渡策略，为那些离队的U17和U21球员提供支持。另外，英格兰职业足球运动员协会有专门的团队为年轻球员提供咨询服务，英超联赛还开设了“生活技能”项目，声称会“为球员在足球圈内外的职业发展提供信息和支持”。

近年来，英超联赛一直在努力为年轻球员提供更多的教育机会。桑德森补充说：“如今，年轻球员的考试成绩已经高于同年龄段学生的全国平均水平。我们正在与大学合作，为更多青训球员提供奖学金。”

英足总的一位发言人表示：“职业联赛和俱乐部对青训球员的成长和身心健康负有责任，并始终遵循相应的规章制度。此外，联赛和俱乐部还会与职业球员协会合作，为前青训球员提供各种各样的支持服务。我们将继续与所有利益相关者密切合作，以树立和保持最高标准，并始终将现役球员和前球员的福祉放在首位。”

戈尔曼建议年轻球员发展丰富的兴趣爱好，考虑除了踢球之外的其他职业选择。他说：“由于供大于求，绝大部分球员将会被青训系统淘汰。我们需要做的是帮助年轻球员理性看待这个结果，为未来做好准备。某些俱乐部可能向年轻球员许诺了美好的未来，那根本不现实。没有人阻止球员追逐梦想，然而，足球界必须改变对待年轻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