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传奇

作者: 彼得·拉佛西 杨柳川

这家伙的眼睛真是非常特别,金黄色的虹膜占据了眼眸的大部分,眼周镶着一圈纤长的黑色睫毛。就在我盯着它看的短短几秒钟里,它的瞳仁已经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它确实挺漂亮,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我忍不住对旁边那位负责照顾它的年轻女饲养员说道。

她笑了笑,解释道:“金刚鹦鹉可是大型鸟类。”

我小心翼翼地与这个大家伙保持着安全距离,嘀咕道:“我还以为是个小不点呢。他们只告诉我是一只——鹦鹉。”

“没错,金刚鹦鹉也是鹦鹉家族的一员。”饲养员补充道。

这位鹦鹉家族的成员昂首挺胸,对我不理不睬,似乎在昭示,初次见面,它已判定我不配做它的朋友。

“没问题,我们会友好相处的,”我信心满满地说,“只要这位‘鸟先生’愿意,我乐意努力尝试。”我试着朝鹦鹉迈近一小步。然而,这位“鸟先生”显然对我的热情不买账。它猛地一伸脖子,脑袋弹向我,同时发出尖锐的叫声,那声音简直就是电钻在钢板上打洞,震得我耳鼓发麻。我吓得后退三步,惊叫道:“啊!”

饲养员叹了口气:“真可惜。罗杰才刚刚适应我们呢。这下他又得从头开始了。”

于是,我得到了第一个宝贵的教训:对待鹦鹉要像对待人类一样,绝不能用“它”来称呼这位高傲的“鸟先生”。

这就是罗杰,一个个性十足的家伙。罗杰这名字对这只讨厌的老鸟而言,真是恰如其分。罗杰,一听就是个反派的名字。比如,海盗旗上那个阴森森的骷髅头标志,就叫“快乐罗杰”;18世纪那些专门调戏少女的花花公子,十之八九也叫罗杰;还有那些低俗笑话里爱占便宜、行为不端的“房客罗杰”。而我面前这位罗杰,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还有那巨大的、弯弯的黑喙上永远挂着的笑意,都让你忍不住觉得,这家伙一定见多识广,无恶不作。

“他的身份文件上可是写着‘罗杰爵士’,”年轻的女饲养员说,试图为这只高傲的鹦鹉挽回点形象,“我们在学校学过一种叫‘罗杰·德科弗利爵士’的传统乡村舞蹈。我猜,这只鹦鹉的名字可能正是由此而来。”

我觉得不太可能。我叔叔乔治,这只鹦鹉的前主人,从来就不是在乡村跳舞的什么绅士。他是个抢劫钻石的大盗。很久以前——那是在1954年5月,乔治叔叔和两个同伙抢劫了哈顿花园的一名商人,抢走了27颗未经切割的钻石,价值50万英镑。在1954年,50万英镑可是一笔巨款。

未切割钻石的好处——要是你偷到了它们的话——就在于很难查明其来历,所以这也算得上是一次巧妙的抢劫。这起堪称高明的犯罪唯一的瑕疵是,三名劫匪在一周之内就统统落网,全都被判处长期监禁。但蹊跷的是,那些钻石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被找到。涉案的两名劫匪死在狱中,而乔治叔叔则坐了26年牢。出狱后,他神秘地发了财,然后移民去了西班牙的阳光海岸。这实在是明智之举。叔叔低调地住在一栋舒适的别墅里,与一个比他年轻一半的西班牙美人共度了15年光阴。

在我那个非常保守的家庭里,乔治叔叔是个禁忌话题。我父亲很少提到他,对那起抢劫案更是从未谈及。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的文件时,才偶然发现了这段往事。一份剪报上有这名老钻石劫匪出狱的消息。

如今,叔叔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年圣诞节,他在自家床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享年79岁。他似乎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这只蓝黄金刚鹦鹉,就成了他留给我的“特别遗产”。

1月,我收到一封律师函,通知我继承遗产的事。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在开玩笑。信里说,我还得等上半年,因为这只鹦鹉得完成所有进境动物都必须经历的为期六个月的隔离检疫——好像我急着见这只鸟似的!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要养鹦鹉,对鹦鹉也是一无所知。

我是个演员。天哪,怎么可能把一只蓝黄金刚鹦鹉融入我的生活?我给律师打电话时,他居然告诉我,鹦鹉是很好的伴侣。他还提到已故著名演员拉尔夫·理查森爵士也养过鹦鹉,一点也没耽误他的演艺事业。

我现在真是左右为难。拒绝一个老人的临终愿望?那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混蛋行为。叔叔一定非常喜欢这只鹦鹉,才会费心把它从西班牙运到英国。可是,乔治叔叔啊,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呢?

没错,我是他唯一在世的亲属,但我还有个猜测。乔治叔叔可能在有线电视上看到过我——我曾在某个老套的犯罪连续剧中扮演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反派。那部剧播了好几周。我想,他大概是对那个角色有点“惺惺相惜”吧。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叔叔的其余众多遗产——包括他在西班牙的那栋别墅、别墅里的所有家当,以及足够让人过上几十年舒坦日子的比塞塔(西班牙以前的货币单位,于2002年为欧元所取代。——译注)——全都归了那位陪他度过晚年的西班牙女郎伊莎贝拉。而我,只分到了一只鹦鹉。我猜是因为伊莎贝拉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乔治叔叔不把那只鹦鹉处理掉,她就勒死它。

于是,我来到靠近伦敦机场的“鸟类检疫寄养中心”。罗杰——那只蓝黄金刚鹦鹉——终于度过了六个月的隔离检疫期,现在轮到我来领走他了。

“这是他旅行用的箱子,”年轻女饲养员一边说,一边打开塑料宠物箱的门。这种箱子通常是给猫狗用的,唯一为罗杰考虑、让他在里边待得舒服一点的设计,就是在离箱底约3英寸的高度安装了一根栖木——不过,它已经被罗杰那锋利的喙啄得面目全非了。“他不太喜欢这个箱子,”她补充道,“需要我把他放进去吗?”

“放吧。”

罗杰一看到箱子,立刻变得焦躁不已。他不安地晃动着身体,羽毛也竖了起来。当饲养员戴上皮手套时,罗杰展开了翅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引得其他鸟也跟着骚动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它们有时会很吵。”她说,好像在向我透露什么重要信息似的。

“希望你和新伙伴能和谐相处。”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躲开罗杰伸过来的尖喙,迅速抓住他的脖子和腿,把他从栖木上提起来,塞进了箱子。“他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她大声说道。

果然,当她在箱子前面盖了一块布后,黑暗让罗杰瞬间安静下来。

她问我:“你以前养过鹦鹉吗?”

“没有。”

“那你得去商店给他买些零食。如果以后实在受不了罗杰,你可以看看有没有热带鸟类园林愿意接收他。”

“你们愿意接收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不可能。我们这里只接收处于检疫期的鸟。”

“看来我是甩不掉这个包袱了。”

“别这么想,”她同情地说,然后补充道,“请付150英镑。”

“什么费用?”

“罗杰的账单——他在这里的费用。你知道,我们不提供免费服务。”

“这算哪门子遗产啊!”我说,拿出支票簿。

“如果你真要卖掉他,”她告诉我,“别卖得太便宜。你要知道,这种鹦鹉值好几百英镑呢。”

“我现在可算知道了。”我一边开支票一边对她说。

我把宠物箱搬到了停车的地方。天地良心,虽然罗杰对我一点友好的表示都没有,但我还是透过通风口和他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在高速公路上,我也时不时地和他搭话。车开到赫斯顿时,我在一个园艺中心停下来,买了一副厚实的皮手套。

一回到家,我就把宠物箱打开了,但我的新房客却迟迟不肯出来。他那尖利的喙看起来巨大无比,要是被他啄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没敢伸手到箱子里去把他抓出来。说实话,我有点忧他。等了一会儿,我决定离开房间去给自己倒杯咖啡。当我回来时,罗杰已经出来了,正开始“巡视”新住所。

至少,他为我的家增添了一些急需的色彩。他的背部和翅膀是亮丽的天蓝色,胸部和翅膀下方是耀眼的金黄色,头顶和前额是鲜艳的祖母绿。真是令人惊叹。但问题是,这份“美丽”的代价是什么呢?

我费了好一番功夫,用山毛榉木头做了一根栖木,装在客厅里。

可我没想到,罗杰自己是没法飞上去的。他的翅膀被剪短了。即使戴着皮手套,我也还没准备好和他“亲密接触”。不过,事实证明我根本不用操心,因为他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地盘。他扫视了一圈房间后,果断决定占据打印机的进纸口。那里有个合适的凸出角度,正好安放他那条蓝色的长尾巴。他沿着废纸篓和桌子最上层的抽屉,用喙和爪子一路攀爬,最终成功抵达目的地。

才登上新宝座,罗杰就耸起肩膀、翘起尾巴,在我下一个电视角色的剧本上拉了一坨绿色的排泄物,以此宣示主权。剧本是我之前落在打印机后面的,虽然我也觉得那剧本和鸟屎挺般配的,但还是把它换成了旧报纸。

栖木上挂着的盘子里装满了葵花籽和玉米粒,但罗杰似乎对它们毫无兴趣。最终,我还是妥协了,把盘子挪到打印机附近。然而,这只鹦鹉依然对食物视而不见。他站在办公设备上,敏锐地注视着我,大概是想看看,我是否会把他从那里赶走。为了增进彼此的信任,我把宠物箱拿走,放到隔壁的空房间里。

在与人类交流情感方面,鹦鹉的能力无疑是非凡的。他们能够通过瞳孔的放大和收缩来表达情感,脸上的毛皮还会因情绪变化而泛出粉红色。头一歪,肩膀一耸,爪子一动,好奇、无聊、悲伤、愤怒、赞同、支配和顺从,所有这些都能呈现出来。更妙的是,表达这么多情绪,他们甚至连声音都不需要发出。万幸,罗杰在家里还没有尖叫过,至少眼下还没有。

那天晚上,我由着他霸占打印机的进纸口。到了早上,虽然他依然没有碰食物,但似乎对我的出现显出了几分兴趣。真正的信任感开始在我俩之间慢慢建立。终于,他开始吃东西了。大约一周后,有一天,他竟绕过家具,从那儿一路攀爬,稳稳落在我的椅背上。我们俩都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这无疑是个明显的进步。

接下来的那周,一天早晨,罗杰像往常一样站在打印机上,歪着头,瞳孔放大,突然向我伸出一只爪子。我忐忑地伸出手臂,他便将爪子搭在我的手腕上,从打印机进纸口一步步挪到我的手臂上。我俨然成了个活动的栖木,在房间里慢慢走来走去。当我想要把他重新放回打印机上时,他竟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直抵肩膀。他终于认定,我并非敌人。

我觉得,这个评价还算公平。我曾经想过,要是其他办法都不行,我还可以去试着扮演《金银岛》里的角色。几个月后,我学会了如何与罗杰相处,他的栖身之地也转移到了那根专门为他搭建的栖木上。他的一条腿上套着一个小银环,我本可用链子把他拴在栖木上,但觉得没这个必要。他表现得还算规矩,虽说他总爱用喙啄东西,但鹦鹉都这样。他造成的最严重破坏,也不过是啄断了电话线。

有时候,与外界中断联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过了整整一天,我才惊觉自己已与外界失联。罗杰模仿的电话铃声惟妙惟肖,连我都被蒙骗了,拿起话筒时我才发现线路断了。这是我头一回领教他的模仿本领。后来,当他真正安顿下来,他竟能根据访客的性别,用“你好,先生”或“你好,亲爱的”打招呼。这想必是乔治叔叔教他的。他不会说别的词,我也懒得训练他。

我认为,让动物模仿人类行为,实在有损它们的尊严。你或许已经察觉,罗杰正慢慢俘获我的心。我觉得他非常有趣,而他似乎也会感激我对他的关注。有时,他会专注地望着我,盼我走过去欣赏他。他虽一动不动,却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期待,令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话,将注意力转向他。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内心深处,令我一时恍惚。见我走近,他会在栖木上踱几步,转个圈,抖一抖优雅的尾巴。若我将脸贴在他的羽毛上,那天然油脂的香气,便会让我心旷神怡。

一天晚上,我排练完回家,已是深夜,结果被吓了一跳:罗杰不见了。我在房子里四处狂奔,呼唤他的名字,直到发现窗户被打破了——小偷正是从那里进来的。

我崩溃了。可怜的鹦鹉一定奋力反抗过,因为栖木下散落着几根醒目的蓝色尾羽。

警察的到来没能给我多少安慰。“我们以前也遇到过鹦鹉被盗的情况,”警察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犯罪,和偷汽车、收音机一样。那些贼知道怎么处理赃物。像你家这样的鹦鹉卖几百英镑不成问题。他们连笼子也偷了吗?”

上一篇: 炸药仓库
下一篇: 诗和情人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