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情人
作者: 道格·艾林 金学勤你是否想过,如果下一句话将成为你的临终遗言,你会说什么?
你会为自己的一生辩解吗?
你会说“我爱你”,还是会祈祷?
你能否说出一句连贯的话?
我不能,但我确实有过这样一次遭遇。
那是一个金秋的傍晚,夕阳洒下余晖,给这座小小的大学城披上了一层温暖的法兰绒外衣。我刚上完最后一节课,莉内特就开车来接我了。在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我们停下车,开心地争论着回家后该谁做晚饭。
突然,我从后视镜中注意到一辆车正在迅速逼近,车灯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是辆大卡车,不但没有减速,似乎还在加速。我本以为它会绕过我们,但它没有,而是径直冲了过来。那时我们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天哪!它撞上来了!我瞪大眼睛,看向莉内特,脱口而出:“搞什么鬼?”
这话没什么深意,也不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最后遇难的不是我。
莉内特刚转过头,卡车就狠狠撞了上来。刹那间,我们的世界坍塌了,金属的撞击声、安全气囊的爆开声、轮胎的刺耳摩擦声交织在一起。我那辆丰田混合动力车冲进晚高峰时段的“钢铁洪流”中,引发了一场可怕的连环车祸。慌乱中,司机们猛踩刹车,拼命打方向盘,但根本来不及躲开。
我的全新丰田普锐斯,配备了先进的混合动力引擎、倒车影像和电加热杯托,此刻却像个乒乓球一样,被至少三辆车撞来撞去,
最后被一辆载着20吨卷钢的平板卡车拦腰撞断。
油箱裂开,燃油泄漏。我炫酷的小车瞬间化作一颗凝固汽油弹,轰的一声爆炸了。
我只能祈祷莉内特在被火焰吞噬之前就已经长眠了。
但我无从知晓。或许这样更好。
我慢慢醒来,周围白茫茫一片。白色的瓷砖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甚至我的痛感都是白色的。我的记忆也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张白纸。
我只记得我对莉内特说的最后一句话:“搞什么鬼?”
“弗雷泽教授?”
我缓缓地转动脑袋。一个女人站在病床边。她身材高挑,留着一头干练的浅棕色短发,身穿黑色西装和高领毛衣。她递过来一份证件,但我看不清上面的字。
“教授,我是沙恩·科瓦奇警长,”她收回警徽,“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医院。”我咳了一下,感觉口干舌燥,“大学医院?”
她点点头,像在填写表格一般扫视着我的脸,“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有人……追尾我们。我想是一辆卡车。”
“什么样的卡车?”
“没看清,只看到车灯。车灯位置很高,不是轿车或皮卡。我仅知道这些。”
“事故发生之前呢?你和谁有过节吗?有没有别过谁的车、按喇叭挑衅,或者竖过中指之类的?”
我盯着她,试图理解她的意思,“你是说路怒症?没有,完全没有。”
“教授,这年头一点小事就可能引发冲突。如果——”
“警官,我在汉考克大学教西方文明史。莉内特是图书管理员。我们不……不会和陌生人起争执。她还好吗?”
科瓦奇犹豫了一下,“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你和罗杰斯小姐是什么关系?”
“我俩……住在一起,”我勉强挤出这几个字,“我们在一起两年了。她情况——?”
“我很抱歉,弗雷泽教授,”科瓦奇扭头看向别处,避开我的目光,“莉内特·罗杰斯没能挺过来,她被当场宣布死亡。”
“天哪。”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的声音吧,我猜。
“听着,弗雷泽教授,我很抱歉必须继续追问下去,但那场事故中还牵涉其他六名受害者,他们伤势严重,其中一人可能挨不过今晚。好几位目击者看到一辆砂石车全速撞上了你的丰田车,所以如果此前发生过任何事情——”
“我说了,什么事都没有!你们为什么不去问撞我们的那个人?”
“我们还没找到他。司机肇事逃逸了。我们在离路口几百码的地方找到了卡车,车是从市政工程工地偷来的。可能是醉驾,也可能是偷车兜风。所以如果你能想到任何可能引发这起事故的线索——”
“我真的不知道,警官,但这事和我们绝对没有关系。我和莉内特只是回家吃晚饭,纠结吃意大利面还是中餐。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事实并非如此。
第二天中午,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我左臂严重扭伤,打着吊带,扭伤显然是甩出车时造成的。全身挫伤,前额擦伤处还缠着绷带。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碍了。照科瓦奇警官的说法,我算是幸运的。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幸运。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做事有条不紊,是个天生的学者,也一直以此为业。我觉得自己还有点死板。莉内特以前总打趣,说我生下来就有一颗老气横秋的心。也许她说得没错。
我知道有些学生选我的西方文明史课,是为了能在课堂上补觉。我讲课没有激情,也不擅长与人闲聊。
但现在,我必须说点什么。我要为莉内特写悼词,为她的一生做个总结。她没有家人,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我身上。
但我啥都写不出来。
对我来说,愉快的周五夜晚就是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手捧色诺芬的《远征记》,喝上几口拿破仑干邑。
莉内特是个开心果,让我们的感情永葆新鲜与活力。莉内特参加各类活动——戏剧社、巴诺书店的诗歌沙龙、教师联谊会。我们的朋友其实大多是她的朋友。她喜欢与人交往,享受聊天和欢笑。而我的乐趣纯粹源于她喜欢这些。
但事实是,我从不在乎有没有朋友的陪伴。我唯一需要的陪伴就是莉内特。她是照亮我世界的暖阳。
而如今,我怎么可能在殡仪馆礼堂里,站在几乎不认识的人面前,用寥寥数语概括她的一生,展现她的风采呢?
对莉内特来说,这一切轻而易举。她是个诗人,天生的文字奇才。她的诗句能如水银泻地般一闪而过,也能在喧嚣的咖啡馆里,将你心底最隐秘的私语,化作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低喃。
“每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外衣下都藏着一颗诗人的心。”莉内特常爱这么说。
现在,这句话让我灵机一动。或许我可以用她的一首诗来做悼词的开头。一首轻盈、飘逸,又带些许幽默的诗,应该比我笨拙的言辞更能展现她的个性。
我从她的书桌上收拾了几本诗歌笔记,带到书房,如同淘金般细细筛选。
我在第一本笔记里就觅得了几行合适的诗句,但我没有停下来,继续沉浸在她的文学世界里。医院已经给我开了止痛药,但我真正需要的慰藉是安静地坐在书房里,以书为伴,慢慢品味挚爱之人留下的诗行,在字里行间倾听她的心声。
夜幕降临,我打开台灯,继续品鉴她的诗。这时,一股不安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而它与窗外的暮色毫无关系。
第二本笔记读到一半,我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合上本子。我大为震惊,再也无法读下去了。
我发现的真相,远比预期更为残酷。这是个苦涩的现实,就隐藏在诗歌的字里行间,虽被隐喻和典故掩盖,但千真万确,不容置疑。
莉内特有了外遇。
如果说突如其来的车祸与爱人的离去让我痛不欲生,那么现在,这一发现更是令我万念俱灰。房间的地板突然显得脆弱不堪,好像我随时可能坠下去,一直坠入炽热的地心,被烧殆尽。
我真希望如此。希望自己就此消失,不复存在。只要能缓解心中切肤之痛,什么都行。
我一定是关了台灯,因为听到声音时,房间里一片漆黑。有人在敲门。我没有回应,也无力回应。
敲门声愈发急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门把手转动,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我想来者会转身离去。
直到一个黑衣女人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弗雷泽教授?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科瓦奇警官。你怎么进来的?”
她耸耸肩,走进书房,环顾四周,“撬锁进来的。这些公寓的安保系统实在太差劲了。”
“我会向房东投诉的。你来干吗?”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不想见人。”
“抱歉叨扰,但你并非这起事故的唯一受害者。不管你愿意与否,我还有些问题需要问你,另想给你看些东西。不介意吧?”
没等我回答,她就拿出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打开,“这是我们从路口监控视频里提取的画面,覆盖了十字路口和州道东西两侧。”屏幕上闪烁着颗粒状的黑白图像,由于监控摄像头是定时拍摄,画面略显卡顿。
“我删掉了车祸过程的画面,你不想看到的……看那里。那就是撞你的人。”她指着屏幕上一辆满载砾石、正缓慢行驶在右车道上的大卡车。卡车快要驶出监控画面时,猛然停住,司机迅速跳了下来。那人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棒球帽压得很低,遮住了脸。我凑近了一些,仔细审视着画面。
“你认得他吗?”
“就这画质,他亲妈也认不出来啊。有更清楚的画面吗?”
“恐怕没有。‘老大哥’式监控,只有繁忙的路口才有。再好好看看。”
她重复播放画面,一帧一帧地放。我死死盯着屏幕,眼睛都要看花了,“他上臂那个印记是什么?”
“文身吧,也可能是伤疤。但看得不清楚,没法确认。是什么线索吗?”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丝模糊的记忆……又迅速消失了。
“抱歉,警官,我看不清他的脸,认不出来。”
“那是因为他从未露出正脸。注意到没有?他下车时用手臂遮住了脸。这恐怕不是巧合。”
“你是说?”
“他可能对这个路口非常熟悉。或许是故意遮住脸,以免被监控摄像头拍到。看,他撞了你的车,然后在距离事故现场约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弃车而逃。那辆卡车正好又停在监控边缘。接着,他就这么消失了。没有人看到他步行或者搭便车离开。”
“那他能去哪儿?”
“我们还在调查。他也许在更远的地方早就准备好了一辆车,但没人看到。我觉得他更有可能钻进了路边的树林。进入树林20码就有一条小道,跟公路平行,长约半英里。沿着小道可以直接绕回大学校园。”
我盯着她,“你压根不信他是个醉鬼或者偷车贼,对吧?”
“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她淡淡说道,“我希望你能提供一点有用的线索。”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把情况都告诉你了,警官。”
“好吧,那我跟你同步一下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首先,没人会偷这种满载砾石的大卡车。这种车毫无转卖价值,且容易被追踪。其次,那辆卡车可是个大家伙,操作起来很困难。但这个司机在晚高峰期间,能在拥堵的车流中撞上你的车,并迅速离开,还能两次急转躲开其他车辆,我认为这可不是一个醉汉或窃贼能做到的。所以,我觉得他是故意撞你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这样做?”
“不会的。”
“不会?你最近有没有给谁挂过科?或者把谁轰出教室?”
“我教的是历史,警官。我甚至都激不起学生的好奇心,哪有本事激发他们的暴力倾向。”
“历史,本质上是一种暴力,教授。它将过往的事件凝结在文字的琥珀中。”
我震惊地看着她,“言之有理,警官。这是孙子说的吗?”
“我不知道,我读过的书很杂。所以,不是心怀不满的学生干的?那你能想到还有谁会害你或罗杰斯小姐?任何线索都行。”
我犹豫了一下,打量着她的表情。她脸庞精致,轮廓端庄分明,一双灰色明眸严肃而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我……觉得莉内特可能有了外遇。”
“你只是觉得?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你好像并不感到意外,警官。你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