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乱扔的垃圾
作者: 爱德华·布莱恩 杜北辰今天是寻找雪莉莲·科斯格罗夫的第六天。巴斯特·马修斯带着爱尔兰塞特猎犬波,开辟着前进的路,贴着一条乱石溪上山。已是下午1点半,虽然密林浓荫,但8月的空气依然潮湿闷热,汗流渎背的巴斯特除了身体不适,心情更是沮丧。雪莉莲·科斯格罗夫曾在大烟山的这片区域活动,他已经在此搜索了六小时,再过两小时,他才可以回到汽车旅馆冲个淋浴。即使在查看时间的间隙,他也只能对目前的窘境发出苦笑:放在平日,在田纳西州这种乡野僻壤带着猎犬漫游本是美事。现在由于是有偿和有计划的徒步,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变成了工作——而且是渐趋无效的苦工。在巴斯特心里,这项工作近乎在诗歌里寻找象征意义。
五天前,38岁的电影明星雪莉莲·科斯格罗夫,踏上了一次寻常的周日上午散步之旅。她从大烟山国家公园的凯兹科夫山谷游客中心出发,却一去不返。傍晚,她丈夫鲍勃·奥马利向公园巡警求助,后者又通知了联邦调查局。因为没有谋杀迹象,大家都猜测她走失了。到了周一下午,她丈夫表示愿意向任何愿意加入官方搜救的志愿者支付报酬。他被日渐关注的媒体称作“忠实伴侣鲍勃·奥马利”。巴斯特在收音机里听到消息后,和其余几十个人报名参加了搜救。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跟原先在电视节目上争取到的出镜率相比,雪莉莲·科斯格罗夫在失踪后反而获得了更多关注。媒体记者在周二就抵达了加特林堡。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失踪了:她周日外出散步时穿了双薄底运动鞋,上身穿白色棉质衬衫,搭配着徒步短裤。她在背包里放了一瓶水、一份三明治,还有她入住的切罗基果园汽车旅馆赠送的两块巧克力。她于上午10点半出发,说会在下午1点返回与电影的潜在赞助商会面。如今好几天过去了,而巴斯特也搜寻到了离她出发地30英里之遥的地方。
现在是星期五,今天早晨鲍勃·奥马利跟巴斯特等一众轮值搜救成员讲话的时候,这位忠诚伴侣的乐观情绪已化作恐慌。
“这是场危局,”他说,“我们必须今天找到她。”他的绝望可以理解。大烟山国家公园地域广阔,占地逾800平方英里,行走路径总里程850多英里,一个对周边状况知之甚少的徒步菜鸟所面临的风险可想而知。
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搜救活动,但23岁的巴斯特很清楚:一个人在大烟山区里逛30英里总要遇到十几条小径,而从逻辑上讲,走上任意一条小径,都会走到尽头或遇到其他人。因此她必然是在某个地点停了下来。
巴斯特的红发从棒球帽边缘露出来,叮人的小虫围着头发嗡嗡乱飞。猎犬波的毛色更红,因为它上山途中频频下到溪中饮水,搞得湿漉漉的。巴斯特背包里还有1升水支撑他完成下午余下的行程。为了打发时间,他任由思绪飞扬。每英里耗时26分钟,低于他的正常配速,因为没有现成的小路可走——按每小时12美元的标准,折合1英里多少钱?两周后就开学了,这是他大学的最后一学期。暑假还剩多少分钟就要结束了?这个夏天他和三个来自弗吉尼亚的伙伴在蒂姆斯福德州立公园做了十个星期的养护工作。如果那三人没有回乡而是加入了搜救工作,那搜救队就可以多完成多少英里的搜寻工作?
波猛地狂吠起来,巴斯特一惊,脚从石头上踩空,滑落到溪水里。靴子和短袜都湿了,这让他有些气恼。随即他注意到脚边水里的那只小塑料瓶。他拾起它,发现原来是汽车旅馆用过的洗发水瓶,不免有些失望。在这偏僻的山野,怎么会有人乱扔垃圾!
他把洗发水瓶塞进背包,在溪水里洗了洗手。此处树荫下的风时热时凉,有些古怪。波站在前方一块岩石上朝着什么东西吠叫着,巴斯特往前走了几步,嗅到了盖过松木香的那种气味,苍蝇的嗡嗡声也清晰可闻。他喉头一紧,旋即费力爬上那块大石头。眼前是一小块平地,小溪在此汇成了一汪浅潭。水潭镶着一圈整洁的湿泥,再外面便是一张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天然软床。
躺在这张床上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尸体。他四肢展开,脸朝下,右膝和臀部稍稍翘起,手臂奇怪地转了过来,手掌朝上,仿佛曾试图一头扎进苔藓里。他穿着一双不错的徒步靴,搭配的是褐色尼龙短裤、白色T恤和遮阳帽。遮阳帽掉落在一旁。
“别叫了,波。”巴斯特双手拢住猎犬的脑袋,“没事。放松。”
他知道这话既是说给波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未及细想,他就走近了尸体。男子20岁出头,一头黑色短发,两腮上留着短须,乍一看似曾相识。后脑部有血污,旁边一块棒球大小的石块上沾着更多血。半睁的眼睛凝视着茂盛的绿苔,嘴也半张着,似乎要去咬上一口。
男子的右大腿和右手上沾着东西,看上去像是干了的草莓冰淇淋。这人不可能是意外摔倒在石头上的,否则不会摔成现在这种扭曲的姿势。尸体是被翻过来的,短裤后兜里的钱包鼓了出来,似乎有人刻意将它置于最突出、最显眼的位置,诱惑人去拿。巴斯特最终还是抵挡住了这个诱惑。
巴斯特用手机拨打了巡警总部,提供了他的GPS定位,告知此地与今晨搜救队集结地之间的距离。他电话通知了他的上级卡尔,汇报了他的发现,随后坐下来,和猎犬一起等待巡警到达。
这时他看到了那些脚印。死者的靴底有种独特的螺旋纹,巴斯特在溪边的泥地里看到了不少。他也尴尬地意识到自己的鞋印破坏了犯罪现场。随即他就辨认出第三种鞋印,尺寸更小,是新靴鞋底的华夫格纹。他觉得应该吃点东西了,即使现在没有胃口。背包里还有一条能量棒、一个苹果、两块饼干和一块巧克力。他拿起巧克力咬了一口,这才反应过来:巧克力的绿色包装箔纸提示这是薄荷味的。巴斯特一向不喜欢薄荷。他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重新包好后放回背包。
“该检查有没有虫了,波。”他对猎犬说。这种尝试很难让他无视眼前的尸体。他给波戴上项圈,让它背对着尸体,自己则努力想象着回到弗吉尼亚老家该有多高兴。但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死者和里奇·托利弗长得真像。
里奇来自纳什维尔,大学生的年纪,在搜救队被随机分配和巴斯特搭档并共住一室。但就在昨天,周四早上,里奇却开溜了。这让巴斯特心中犯起了啊咕:里奇到底是个得力的搭档还是个累赘?
从好处讲,里奇对房间里有条猎犬毫无芥蒂。这家伙性格开朗,善于交际,入住不到一小时就认识了在汽车旅馆打暑期工的黛安娜·诺兰和露西·诺兰——一对在范德堡大学上学的双胞胎姐妹,还把巴斯特介绍给她们。从坏处讲,里奇对责任、规则和道德完全漠视。有次淋浴过后,他顺手把旅馆的两条毛巾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后来又从露西的保洁车上捎走了几块香皂。在搜救工作初期,汽车旅馆每晚都在住客枕头上放上几块金色箔纸包装的黑巧克力。里奇把两份全部占为己有。在山路上搜索的时候,他只顾戴着耳机听音乐,拒绝交流,还频繁休息或者早退。到了周四,他更是不见了踪影。
“我会回来的。”昨天早上他晃着车钥匙对巴斯特说。他戴着宽边太阳镜、身穿印花衬衫、长裤和人字拖,明显是要出去玩。“搜救工作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特别是在还有人开溜的情况下,巴斯特边系鞋带边想。“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灰蒙蒙的晨光中,里奇站在开的门口,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如果我父母或女友打来电话,你就说你会给我捎口信。别透露我出去了。他们都以为我是来工作的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周日我就回来了。假如那时候搜救已经结束,你就把我的行李放在前台,好吗?”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是个赌徒,”里奇·托利弗说,“我赌这次搜救会持续到周末。”说完便驾车离去了。巴斯特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被这家伙的厚脸皮惊呆了。
由两男一女组成的巡警队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赶过来。两名男巡警一个负责拍照,另一个负责采集巴斯特的脚印和指纹。队长是那位女巡警,她脸上的雀斑和自信的笑容散发出一种气场,弥补了她身材娇小的不足。
“我是公园巡警巴尔,”她向巴斯特伸出手,“你可以叫我凯蒂。我也养了两条狗。”
巴斯特立马对她产生了好感。直到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有多紧张,这太奇怪了。
“你叫巴斯特?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仔细听着,中间只打断过一次,当时她正戴上乳胶手套从同事手里接过死者的钱包。
“一张驾照、一张银行卡、一张手机卡、两张信用卡,还有85美元现金,”她说,“死者叫彼得·尼科尔森,来自亚特兰大。你认识他吗?”她很随意地问道,但巴斯特摇头否认时,她紧盯着他的反应。她研究了一下驾照,“25岁。这又是什么?”她抽出一张白色塑料卡片,“切罗基果园汽车旅馆的一张房卡。”
“那是我们住宿的旅馆,”巴斯特说,“参加搜救科斯格罗夫女士的人都住那儿。”
她点点头,“你碰过死者的东西吗?”
“没有,女士。”
“你确定?你没把尸体翻过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女士。我不会那样做的。”
她笑了,“不用叫我女士。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丑陋的老太婆。叫我凯蒂就行。”
凯蒂·巴尔用对讲机向上级汇报了死者有一张切罗基果园汽车旅馆的房卡。几分钟后他们就获悉彼得·尼科尔森既不是本次搜救任务的成员,也不是那儿的房客。
“这就有趣了。”凯蒂·巴尔说。
一名年长一些的男巡警在彼得·尼科尔森的兜里找到了一个GPS接收器并把它激活了。“这儿有个地标,”他边说边展示给巴尔看,“离这儿有1.25英里。”
“查一下,”她说,“或许是营地位置。”
巡警叹了口气,笑了笑,背起背包顺着溪流向上进发。
“谢谢你,吉米,”她在他身后喊道,“我们的联邦探员朋友这两天老加班,他们会非常感谢你的。”
青苔上有块棒球大小的石块,那名年轻一些的巡警从上面采集了血样。
巴尔指着死者大腿上那块粉红色的黏性物,“这个也取样带走,看起来像是药物。”她转向巴斯特,“毒藤治疗药。不用请教法医我都知道,但我怀疑这不是致死原因。”
“有多长时间了?”巴斯特指了指尸体。
“你说他死了多长时间吗?”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尸体,“可能就一天吧。掠食性动物还没有对尸体造成什么破坏,不过他也不算刚死不久。”
巴斯特喝了口水,“我在想,”他边说边俯身去抚摸猎犬,“为什么有人把他翻过来,故意露出钱包,但又不拿走呢?”
凯蒂·巴尔笑道:“很可能是想拿走他的背包。罗伯托,你没看到背包,对吧?”年轻一些的男巡警回答的确没看到。
她把取出的物品逐一放回钱包,然后装进一个塑料证物袋。“过不了多久善后小组就会赶过来。”她说,“巴斯特·马修斯,你做得很好。我们能把事情的经过再核对一遍吗?”
直到第二次讲述时,巴斯特才想起给她看那个洗发水瓶。“或许这说明切罗基果园旅馆的某个住客袭击了他,”他说,“也可能是凶手故意放的,还有放在钱包里的房卡,都是为了误导办案人员。”
“可能吧,”她说,“不过洗发水瓶恐怕几周前就在这儿了。”但她还是把它放进了证物袋。
“善后小组一到,你就可以走了,除非联邦调查局派人过来,让你从头再讲一遍。”她说,随后记下了所有能找到他的联系方式,不论是当地还是他老家的地址。不知怎的,她竟让这个平日寡言的年轻人打开了话匣子。巴斯特说起这个夏天他在田纳西州立公园维护营地和小径的工作,说起五年间辗转三所大学的经历,以及上寄宿学校期间怎么和苏珊姑妈一起生活。
“为什么读了这么多大学?”
“我算是比较笨的那种人吧。”他回答。
她笑了,“你姑妈也是这么说你的?”
他摇摇头,“她总说人有千般智慧。我就提醒她,我那些朋友多半已经毕业了。”
“现在没有女朋友吗?”
她的语气让他觉得这就是随口一问,但他还是斟酌了一下。凯蒂·巴尔最多35岁,对巴斯特而言一点都不老,但他拿不准她这么问是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还是想打打岔,让他忘却身旁的尸体。
“还没有正式的女朋友,”他回答道,“不过我今年暑假结识了几个朋友。”他机智地隐瞒了露西和黛安娜——那对在汽车旅馆客房部打暑期工的范德堡大学双胞胎姐妹。多亏那个到处晃悠的室友里奇·托利弗的牵线搭桥。他也盼望着今晚能见到这对双胞胎,昨晚没见着她们,因为两人不在班。他尤其希望能和黛安娜有独处的机会。
对讲机里传来巡警吉米的声音。“那就是他的露营地,”他说,“沿着小溪直接走上来就行,指南针都用不着。”
“有打斗的痕迹吗?”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