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所在

作者: 宁肯

第一卷 坎儿井

现在,让我们看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尽管过去了许多年,我们仍能看到那年地上厚厚的积雪,一队着冬装的士兵走进楼群,积雪在翻毛皮鞋下咔咔作响,留下长长的脚印。几年前这儿还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是模块化楼群,而更广阔的田野仍在四周,浅山与楼群倒像一种镜像呼应。士兵没携带武器,都别着钢笔,习惯性地甩着两臂大步向前。如果一两个士兵构不成什么,一队就是武装力量。

士兵进了大楼,从宽敞的中央楼梯上到三层,仍甩着手臂。他们在一间标号为003的办公室见到了我的姐夫冯所在,向我的一动不动的姐夫敬礼。我的姐夫——当时还不是——并没让士兵吃惊:他高大,后背隆起,像有两个头,前一个头总是昂着,目光咄咄逼人。戴着宽大眼镜,镜片非但没减弱目光反而放大了,事实是我未来的姐夫在想别的事。士兵中有一多半是过去他的学生,他在一一辨认着他们,与其说是咄咄逼人,不如说是漫不经心。

冯所在迟迟没有还礼,士兵的手就一直齐刷刷举着,冯所在不像数学家,倒像是将军,但迟迟不还礼也不像,仅仅是他自己。过了好一会儿,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质量庞大的身体吃力地站起,从办公桌后走出,慢慢向门口走去。七名士兵自动跟着,就像在大学里,也像大漠上的绿皮火车,一节一节向前移动,直到进了电梯间手才七零八落地放下。电梯升到五楼,我姐夫走出电梯,电梯旁边是一道铁门,有士兵站岗,查验证件、介绍信,检查七名士兵身上的公文包。

我姐夫冯所在于一旁站着,凝视楼道尽头的小窗,仿佛凝视着虫洞。

检查完毕,冯所在最后出示证件,士兵敬礼通过。冯所在带着大漠来的士兵到了自己五楼的办公室,标号为001,与刚才三楼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全楼办公室都没什么区别——统一绛紫色办公桌椅,椅背与抽屉把手磨出时间之纹,大楼虽是新建,办公桌还是从原址带来的,茶杯、烟缸、暖壶、柜子一并移来。当然开放式的中央工作大厅是崭新的,仪器仪表指示灯闪烁。四台大型二进制32位电子计算机环形陈列,不间断工作。这是所里核心地带,是过去没有的。

如果说有一点不同,是冯所在这里的办公桌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与庞特里亚金在涅瓦河畔的合影。庞特里亚金驰名世界,在拓扑几何、微分理论、优化、变分多方面有过开创性的贡献,特别是因对卫星上天的贡献享誉世界。但就算如此,现在也不合时宜,士兵们看到照片仿佛没看见。冯所在问士兵吃得怎么样,饿肚子没有,大漠风大不大,喝的是不是坎儿井,有点不着边际。

后来成为冯所在继承人的毕大风回答了水的问题:“报告,我们吃的不是坎儿井,是自来水。”

“也没见过?”

“见过。”

坎儿井源于波斯,我的姐夫环视众人说,波斯语karez读音拼写形式与维吾尔语karez完全相同——冯所在没去过新疆,却对坎儿井有研究——波斯语的karez包括了竖井、暗渠、明渠、小型蓄水池四个部分,维吾尔语的karez只有其中的一个意思。“把木棍一端削尖,尖端就会指引水流的方向,亚述人和波斯人就是这么做的。”我姐夫说。在暗渠上方打一眼井,再用绳子垂直悬挂一根木棍放在水中,水流冲击木棍就会促使其改变方向,在不远处再垂下一根。“这还不够,karez利用连通器原理,外界大气压相同,暗渠水深也基本相同,这样整个karez就形成了一段段千米连通器,确定了暗渠的拓扑结构。涉及空气动力学、流体力学,还有偏微分方程。基地什么样,谁给我描述一下?”

跳跃与突然一向是冯所在风格,如同玻尔兹曼方程。冯所在问的基地建在大漠深处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称“21基地”。类似如美国“51区”、苏联“塞米巴拉金斯克-21”,都是最神秘的地方。基地有医院、学校、宿舍、礼堂、广场、汽车修理厂、反应堆特种大楼、中水实验室、数学模型室、图书室,当然也包括司令部、政治部。描述这一切之前,带队士兵做了请示,用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等电话的时候冯所在应该说点什么,但没有,就是等,空气几乎凝固。好在不长时间电话铃响了,士兵听了一下交给冯所在。

“欢迎您到基地来。”电话那头最后说。

冯所在放下电话,听士兵描述基地没听完,带着步伐一致的士兵到了神秘中的核心神秘之处:中央工作厅。包括我姐夫,每人都换上了通体白色套装,所有人都是一个人。工作台前埋头工作的人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没有人来。冯所在分别将七名基地士兵分配给了三个任务组。第一任务组研究流体力学,第二任务组研究冲击波,第三任务组研究空气动力学——涉及导弹、原子弹以及卫星。冯所在原本在三楼主持“有限元”计算工作,五楼外国专家撤走了,他便在五楼多了间办公室。

第二任务组的王选见到了大学同学毕大风。本来没认出来,一说话才认出来。王选上下打量着,毕大风上长下短,不合比例,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不过现在完全看不出来,雄赳赳的样子。两人同时打了对方一拳。

第二任务组涉及数理方程。数理方程有双曲形、椭圆形、抛物形,冲击波是双曲形问题。计算机可以解决计算,但需要计算方法。

“现在任务就是找到方法、方向,让计算机听你们的。”

第二卷 黑白

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记得冯所在和我姐不可思议的婚礼。因为一望而知他们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不是“双子座”,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那也称不上是婚礼,不过是两个人到所有办公室发了一圈烟和糖,宣布一下而已。

没有蜜月,连“蜜周”也没有,没有一天休息。办公室发发糖就算结了婚,这在七十年代比较流行,八十年代几乎绝迹。因为事情非常突然,事先没人得到任何消息。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两人毫无幸福感,而且毫不掩饰。

当然,两人是新郎、新娘,焕然一新。冯所在一身中式黑哔叽,光洁平坦,双面斜纹近四十五度;我姐邬帅一身白哔叽,上身短款低领,下身修长筒裙,领口内是酒红羊绒衫,红高跟,但整体看,无论红高跟、酒红衫还是垂挂性强的白哔叽都没勾勒出女性线条,反而显得更平坦。两人并没像新人那样挽着,甚至并不站在一起。冯所在在一边敬烟,邬帅在另一边剥糖,事实上背对背,没任何笑容,就连堆出的笑容都没有。谁都看出是挑战,挑战自己,也挑战所有人。冯所在是一所之长,人们无论如何还是“恭喜恭喜”“白头到老”“早得贵子”,说着极不相宜的套话。不然太尴尬、太冰冷了,冯所在和我姐受得了,别人受不了。

我姐邬帅在宣传科负责出楼道的黑板报。黑板报在一楼正对楼门,一刮风或早晨上班人多时楼门总敞着,风大时蓝大褂会一下被吹鼓起来,但很少有人把楼门给我姐关上,人们厌恶这个当年的风云人物——冯所在的“助手”。

有人为多少有点婚礼气氛,想逗一下新娘,要求邬帅把剥好的酒心糖放到自己嘴里,一次进不去就两次,人们笑。邬帅受到什么启示似的,有时主动要求受糖者张开嘴,而对方就像口腔病人大张着嘴,邬帅也便像个牙医。没一个人要求冯所在二次点烟,都赶快俯下身吸燃。

外面下着1984年的第一场春雨,时紧时松,紧时玻璃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雷鸣闪电,轰轰隆隆。正是早晨刚上班不久,雨衣或伞未及放好,脸上还有雨滴,手还湿着,便双手接了喜烟吸燃。

到了四楼的研究生院,气氛好了一些。年轻的博士生没有记忆只有数学本身,不觉冯所在与邬帅像梦境,也不觉任何科幻色彩。当然还是感觉有些特别,一个是顶头上司、博导、所长,一个是楼道板报员,且后者瘦得两眼像灯,即使身穿新娘盛装也像根冰棍。就像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该方程描述不可压缩流体动量守恒,简称N-S方程)一样特别,N为所长,S为邬帅,两者本无关系却有了联系。与黑哔叽无关,冯所长宽大眼镜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构成猜想,如零点猜想、四色猜想、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或费马大定理,连带着宣传员邬帅也变成猜想。毕大风副院长的不合比例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数学题,天然的几何,此时像伴郎,脱去了平时的蓝中山装,换上了宽大燕尾服般的黄灯芯绒西装,与一黑一白很搭。快上到四楼时,毕大风加快脚步先到了研究生院,在图书馆门口集合十几个硕博生迎接。刚集合完毕,新郎、新娘即乘电梯上来,毕大风快步过来迎接,引导他们进了图书馆阅览室。

研究生院与图书馆合署办公,研究生院是图书馆扩建的结果,冯所在认为图书馆是智库,情报中心、学术中心、教育中心,三者不可分开。是的,1978年的确是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年,科学大会召开,科学春天来临,冯所在甫一上任便释放出了惊人的世界性的能量,当年便以自己的影响力创办了Journal of Computational Mathematics(《计算数学》英文版,简称JCM),至1984年已是英美之外SCI(科学引文索引)最有影响的数学类期刊。杂志编辑部、研究生院均设在扩大了的图书馆内,冯所在任杂志主编、研究生院院长,助手毕大风任副院长、副馆长(他是冯所在的副手,也是图书馆范丽馆长的副手)。

虽然图书馆地位大升,但谁也不觉得冯所在偏袒范丽,都认为是一种历史必然。年轻的研究生们不知道冯所在早年与范丽堂吉诃德式的故事,正像不知道他与邬帅的历史纠缠,但老人们原本觉得冯所在与范丽有可能重续前缘,期待有个归宿。谁也没想到今天与邬帅不可思议的牵手结果。

在图书馆阅览室,即研究生院报告厅,着黄西装的毕副馆长暨毕副院长指挥八个硕士、四个博士有序走到讲台前,分别欠身接过邬帅剥开的酒心糖,双手合十,敬祝导师和师母新婚大喜。冯所在一如既往昂着头目光一动不动,图书馆禁止吸烟,冯所在或应帮邬帅剥糖,但没有,剥糖就是邬帅的事。邬帅像在别处一样毫无笑容,有时让博士或硕士张嘴投进去糖,罕见地笑一下,有点婚礼味道。只是投糖对老同志可以,对年轻人未免有点轻佻,毕竟是师母,年轻人怎承受得了?他们诚惶诚恐,有人没接住还掉到地上,猿臂毕大风瞬间捞起,邬帅重新投糖入口,像投篮一样。

若此时范馆长在旁,大致会相当于伴娘,刚好与毕大风对称,但是范丽没有出现。或者另选一女伴也行,却似乎一个没找到,没一个人愿当邬帅的伴娘。馆长也是研究生院副院长范丽无疑应该在喜庆的人群里,作为下属也是职责,可是没有。毕副馆长命馆员诗人戌戌到图书馆后部已请了两次范馆长,均无果。

“我去叫范馆长!”毕大风说。

冯所在制止了毕大风,偕邬帅向图书馆后部走去。博硕们终日在深奥数学中,对什么都不以为怪,什么都是难题,无解都习惯了,望着冯所在背影一动不动,没有跟上。

冯所在与邬帅的黑白身影,经过成排昏暗的书架,如在寂静的丛林中,到了渐亮了的有窗的后部。这会儿邬帅将臂弯给了冯所在。图书馆虽焕然一新,但老书架并无变化。只有时间没有变化,这是冯所在对图书馆的要求。馆员戌戌在前面引路,一如在书的森林小道中,毕大风殿后,几乎再现当年情景。诗人戌戌甚至比邬帅还要瘦,手指、唇、眼一看就是个烟鬼,一样的焦黄,包括瞳孔都是焦黄的。戌戌是诗人,但只有保卫部门、冯所在知道。

范丽的办公室就挨着库房,冯所在一晃快十年没来这里了。范丽并没在办公室枯坐,门半开着,仿佛等着来人。如果不是两次来人请她到前面,门正常应该关着,要是关着范馆长自然也不知道结婚的事,当然现在知道了,甚至知道新郎、新娘来。《昨天》诗人戌戌轻轻叩了几下半开的门,新郎、新娘携手进门,戌戌和毕大风都没跟进去,毕大风轻轻关上了门,结果范丽又推开。

“不了,不了,我们不进去了。”戌戌、毕大风摆手。

“那就别关门。”范丽藐视着两人,转身对着邬帅,“我在给你们准备礼物,怎么也不事先说一下?我这里只有茶,不过倒是好茶。”没有通常的道喜,也没任何客套,“他不说你怎么也没说一声?你今天很漂亮,你就该留大波浪。”

范丽打量着我姐,的确,身材坦荡如砥没什么可夸的,也就是大波浪头发有点女人味。“我家里有很好的礼物,可惜不在这里,只能准备两筒铁观音茶。”

“谢谢范馆长。”

“我刚才总算找到了一张喜庆的红纸,还没顾上写喜字你们就来了,其实再有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到前面给你道喜了,我都听见前面的掌声了。”仿佛冯所在并不存在,而冯所在也乐得不存在。“没喜字哪行,还是等我给你写上。”没说“你们”,只说“你”。

邬帅也轻抚了一下范丽的“白色”卷发,说:“这是烫煳了还是怎么,不过很好看,昨天白天我在楼道还没看见,昨天晚上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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