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志
作者: 老藤爱好会相互感染,尤其好朋友之间,爱好像根无形的绳子会把人捆绑在一起。回顾我和魏征三十年的交往,在爱好上他对我的感染显而易见。我从小害怕小虫子,连讨人喜爱的花大姐飞落身上都会打个冷战,但魏征是个昆虫迷,对各种小虫子都喜爱不已,受他影响,我也逐渐不再排斥昆虫,甚至从小虫子身上悟出了许多大道理。
两头犟驴难成兄弟,好朋友在性格上、追求上互补一些关系会更好处,就像堂吉诃德和桑丘那样,虽然出发点不同,格局不一样,但因为两者有互补性,他们仍然可以结伴远行。我和魏征的关系总体上符合这个道理,我俩一文一武、一张一弛,用同事宋姐的话说:“你俩前世一定有事儿。”魏征听了不出声,我性子急,问为什么。宋姐说:“没听说吗,今生的朋友缘都是前世欠下的债。”我笑着问魏征:“我俩前世谁欠谁的呢?”魏征说:“我俩都欠小虫子的。”
其实我和魏征性格上是两个极端,比如我喜欢开玩笑,魏征却木讷谨言;我对领导的吩咐言听计从,魏征却喜欢一探究竟。我俩成为好友的基础是我对魏征的敬佩,我一直觉得在我们这茬儿耍笔杆子的人里面魏征最有水平,隔三岔五就在省报上露脸冒泡,他的文章读起来解渴、深刻,我熬多少个通宵也写不出来。令人唏嘘的是,本该前程一片光明的魏征却仕途不顺,对于他来说好运气就像老鼠,总是从脚前脚后溜过去。我们同期进政研室的四个年轻人,其他三人在职务晋升上像高粱拔节一样往上蹿,唯有魏征还在原地踏步,只混上了一个助理调研员。我这个人咸吃萝卜淡操心,有时自觉不自觉地替魏征发愁,干部任职有年龄杠杠,已近知天命年纪的魏征在仕途上蜡烛头不高了。
当年我们同批考入市委政研室的有四人,小范、小马、魏征和我,我和魏征被分配到综合处负责文稿起草工作,小范去了秘书处,小马进了法规处。我们在7月21日同一天报到。小范是女性,一张满月似的脸总是笑盈盈的,她在秘书处主要负责领导日程安排。小范有演讲天赋,进入政研室当年,就在市直机关工委举办的国庆演讲大赛中荣获了银奖。小马是个极机灵的小伙子,喜欢夸赞别人,哪怕是保洁的大姐,也经常被他夸赞得面红耳赤。法规处是负责政策法规咨询的,小马态度好,无论谁去咨询他都笑脸相迎,很快就混了个好人缘。我身无长处,样样通、样样松,好在运气不错,以第四名的身份也考了进来。四人当中数魏征最有水平,申论满分,笔试、面试双料第一,担任面试主考官的是党校一位颇有学究气质的副校长,面试结束后他感慨说:“小魏这样的人才应该到党校来,在政研室有点屈才了。”报到那天,我们四人在会议室等待政研室胡主任训话,胡主任因为临时有公务要处理,先让我们在会议室候着。我这个人不甘寂寞,悄悄问坐在身旁的魏征:“你咋起这样一个名字?这名字会让人想到李世民。”他小声回复我道:“名字是我妈起的,她也不知道为啥起这个名字。”我说:“我叫李民,可惜中间少了个世字。”他说:“这不影响我们成为朋友。”这次简短交流拉近了我俩距离,后来我们真就成了好友。魏征在起草材料方面给了我许多帮助,我不喜欢长篇大论的文字材料,有时被领导下达的题目愁得抓耳挠腮,魏征就悄悄为我代笔。他写材料既快又好,成稿后领导一个字不改,在大会上从头念到尾。魏征头发稀疏、眼睛大而亮,鼻头上有米粒大小一颗褐色的痣,他习惯性动作是捏自己的右耳垂。魏征喝水的玻璃杯很小,比宋姐的水杯还矮一截儿,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个大一点的杯子,他说杯子小就会常起身倒水,避免坐得过久,写材料的人怕久坐,久坐会坐出血栓来。我觉得有道理,受他感染也换了小号的保温杯。我俩的关系能够加深与他妈妈有关。参加工作不久,我大学的导师七十寿诞,弟子们都想送个礼物,导师看重的是精神礼物,事先对弟子们有交代:贫者不以货财为礼,你们都不是大款,谁要是提着贵重礼物来给我祝寿,别说我不给你们开门。我一时没了主意,找魏征商量买个什么礼物好。魏征说请我妈画张画吧。我听说魏妈妈退休前是市群众艺术馆美术辅导员,以擅长画蔬菜闻名,她笔下的白菜萝卜葱姜蒜,仿佛水洗过一样鲜嫩,脆生生让人喜欢不已。魏妈妈每张蔬菜画都会画上一只昆虫,有大肚蝈蝈、长臂螳螂,还有色彩鲜艳的瓢虫和长着两根长长触角的蚂蚱等等。魏妈妈给我画了一幅四尺水粉画,画面上两只鲜汁欲滴的寿桃,一只活灵活现的斑透翅蝉。我将画裱好送给导师,满头白发的导师甚是喜欢,将画挂在书房最显赫的书桌正前方。导师说北方天寒,冬天看到这幅画就好像听到了蝉鸣,蝉鸣是夏天的呼唤。事后我要给魏妈妈润笔费,魏征坚决不肯,说不能让庸俗腐蚀友谊,魏征是真心拿我当朋友。
受妈妈影响,魏征从小就对昆虫感兴趣,喜欢琢磨各种昆虫,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虫子他都能说出个一二。有次单位组织去神农架考察,在昆虫标本馆,魏征觉得解说员讲解有误,便自告奋勇拿过话筒当起了解说。他的讲解专业而通俗,不乏风趣幽默,让大家惊讶不已,其他游客也被吸引了过来,将他围成一团。馆里有个操一口粤语的厚嘴唇中年人几次向他竖拇指,参观结束时厚嘴唇过来问了他的职业,要了联系方式,厚嘴唇自称迟哥,因为讲粤语,魏征和我都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厚嘴唇总让我联想到香肠。告别时厚嘴唇有句话我俩都听清了:“真系个人才嘞!”
魏征是政研室拿大活儿的人,主笔了许多重要文稿,在市直机关小有名气。政研室把大材料叫“大活儿”,比如说市主要领导讲话、主要会议的工作报告、主要媒体的领导署名文章,这都属于大活儿。一般来说,拿大活儿的人在领导心目中分量不一样,能吃点小灶很正常,但魏征没有因为拿大活儿受益,他笔下一行行文字是永远爬不完的台阶,成了我们四人中的落伍者。好在魏征对职务这件事能看得开,不发牢骚,也不做猜测,包括我俩在一起时的话题也与工作无关,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昆虫。我提拔到政府部门工作后,有时魏征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他那里坐坐。我知道在市直机关他没人可以谈小虫子,关于小虫子的心得无人分享,在一个分享的时代,无人分享是一种难熬的寂寞和孤独。
回忆我和魏征的交往,几个重要节点都与小虫子有关,从二十四岁入职到而立之年,到四十不惑,一直到现在,如果说这段经历是一部人生乐章的话,那么有八种小虫子便是这乐章的休止符。
一、萤火虫
那是夏天的某个早晨,我早早来到单位,我知道昨夜魏征在单位值班,就想叫他一起去食堂。政研室虽然福利少,但为了写材料互不干扰,综合处的每个办公室都用夹壁一分为二隔成了小房间,一人一间,虽然只有九平方米,但对于办公紧张的市直机关来说,这已经够奢侈了。市委是座百年红砖老楼,呈凹字形,政研室处于二楼拐角。老楼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窗子细高,打起仗来易守难攻。办公室窗子本来就不大,中间一隔,房间就显得阴郁晦暗,大白天也要开着白炽灯。每个房间都配置一个布艺三人沙发,加班太晚回不去时可以将就一宿。我和魏征的办公室隔着宋姐的207室,魏征在208,我在206。宋姐是机关老人,原来是打字员,转干后留在综合处负责内勤。宋姐房间没要沙发,窗子也大一些,窗台上养了大大小小七八盆花。她很敬业,每天总是第一个来上班,把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我去敲魏征门的时候,宋姐探出头来小声说:“小魏昨晚可能加班太晚,办公室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还在休息。”我看看手表,都七点了还休息个啥?
敲门后里面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发现屋内关着灯,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一个黑魆魆的身影伏在办公室桌前,桌上有一个黄莹莹的小亮点。我吓了一跳,问他:“你在干吗?”
魏征招手叫我过去,指着桌上那个小亮点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俯身看了看,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看样子萤火虫已经死了,仰在一张A4打印纸上一动不动。我说:“不就是一只萤火虫吗,干吗搞得神秘兮兮的。”
魏征说:“你仔细看看,能看出点门道儿来不?”
我弯腰观察了一番,说实话,我没看出什么出奇的地方,便摇摇头道:“没看出啥门道儿,就是一只普通的萤火虫而已。”
魏征说:“这的确是一只萤火虫,它死了,却还在发光。”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萤火虫当然要发光了。”我觉得魏征有些大惊小怪,不发光还能叫萤火虫吗?
“问题是它死了,发光是它生命的标志,生命结束了光依然在,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没想过,萤火虫的光确实应该由活体发出,死后还能发光有点不合常理。不得不说魏征对昆虫的观察视角非同一般,总能深入我知识的盲区。“是死后余光吧,或者叫回光返照。”我这样说有点心虚,自己都感到有胡扯的意味。
魏征坐下来,然后侧耳靠近萤火虫,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呼吸,它还活着,没有死,光就是它的叫声,有声音说明它还活着。”
“光属于视觉,叫声属于听觉,两者是两码事吧。”我怀疑他刚才的话。
“也许萤火虫的世界与我们不在一个维度,它们的视觉和听觉是通感的。”魏征说,“萤火虫不会叫,彼此之间通过发光交流。”
我伸出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萤火虫,它一动不动,除了第六、七腹节发光外,再无任何生命迹象。“它确实死了,”我说,“不知是雄虫还是雌虫。”
“这是一只雄虫,我是在它飞翔时捉到的,雌虫一般是静卧某处,而且只有一个腹节发光。”
“劳碌者雄性居多,看来和人类相似。”我开了一句玩笑。
“不能这么说,雄虫和雌虫使命不同,大部分雌性萤火虫是不能飞的,它的使命就是繁衍后代,在产卵后一两天内就会死去。”
魏征把那张A4打印纸折叠起来,这张洁白的纸便成了萤火虫的裹尸布,有微弱的黄光从纸里透出来,弱弱的几乎不易察觉。魏征起身拉开窗帘,阳光从窄缝般的窗子照进来,纸包上微光不见了,日照覆盖了它。
“知道我的想法吗?”魏征问。
“你在怜悯这只萤火虫。”我几乎未加思索就说,“作为一个昆虫迷,你不仅对这只萤火虫,对所有小虫子你都心存怜悯。”我这是一句真话,因为我太了解魏征了,他对昆虫有明显的泛情倾向。我读过一本介绍弘一法师的书,觉得魏征身上颇有点弘一法师的气质,悲天悯虫,与众不同。
“我要感谢这只萤火虫给我的启示,它让我知道了现阶段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魏征眸子外凸,仿佛要从视网膜中挣脱出来一样。他接着说:“昨晚在院里散步,看到桑树林里有许多萤火虫,过去我没有注意它们,我值班的时候很少出去散步,昨天总觉得心里有只磕头虫在作揖,就索性放下笔下楼散步,结果注意到了这些萤火虫。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就在身边,问题是我们缺少发现。我站在树林边看着萤火虫,忽然就想到了车胤,对了,车胤你知道吧?就是用萤火虫照明读书的那个东晋名士。”
我点了点头。这个故事我并不陌生,有个成语叫“囊萤夜读”,是说晋人车胤买不起灯油,用白绢做成袋子,装上些萤火虫照明读书。
“我想,萤火虫对于车胤来说仅仅是照明读书吗?它一定还有励志作用。”
“励志?”我随口问了一句。
“想想看,车胤读书间隙看着一只只发光的萤火虫,很可能会产生联想,人是不是也要像萤火虫这样自带光芒。”
车胤是否这样想今人不会知晓,车胤的人生结局并不好,因为他为官刚正不阿,得罪了权贵,后来被逼自裁。从史书上看,车胤确实算得上是自带光芒的人。
“点滴萤火,却照出人生境界。”魏征双手按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双颊泛红,语速缓慢却中气十足地说,“你我辞却青春之时,能留点微光就值了。”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在思考一个团委书记应该思考的问题,他提出了一个青春之问:当韶华不再、青春渐远,一个人到底能留下点什么?
我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什么光可发呢?”
“你我难道还不如一只昆虫?”
我摇摇头,“我们面对的世界要比萤火虫复杂。”
“现象复杂道理不复杂。”魏征回答很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管怎么说,写材料很难留下什么,这个你不是不明白。”我有点悲观,在政研室写材料完全是工作需要,不像作家创作可以署名。政研室工作就不同了,成稿是讨论后的集体智慧,谁职务高就署谁的名字,没有职务高的就署单位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