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苹果树上
作者: 辽京一
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要上台表演,芭蕾独舞,《天鹅湖》的一小段。今天也是我的十四岁生日,晚上我们全家要出去吃饭,我爸,我妈,还有我姥姥,她刚从老家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坐在后台的一把椅子上,椅子凉凉的,周围都是忙碌的人,给其他演员化妆,或者走来走去,搬一些东西。这里天花板高得看不见,隐没在一片黑暗中,黑暗深处垂下一些摇摇晃晃的灯。这是一所很旧的剧院,给人的感觉是又高又窄,像一口深井。当然它不是井,它是一个活跃的演出场所,但是气质如井。这意思谁懂啊?谁也不懂。我跟我最好的朋友说,她只是说,你又发神经了。
没人懂的感觉也像浮在一口深井里,月亮的影子映在我身边。我把这个比喻画下来,画在课本的边缘,看起来像一个神秘的符号,或者咒语,或者别的什么,久而久之,它的意义不重要了,它变成了一个专属于我的图像,一口深井的竖剖面图、一枚涂成黑色的月球和一个向上仰望的人头。
我妈曾经想培养我画画。将来当个画家,她说。她这个人一说起话就没个边儿。画家,舞蹈家,音乐家,科学家,她总是大惊小怪,掘宝似的试图在我身上发掘天赋,我没有任何天赋,我比她早知道,也没有任何叫得上名字的兴趣。发呆算吗?
芭蕾舞是我妈妈要我坚持练习的。你总得坚持一件事,她说,别问有什么意义,要问这个问题,追究到底,那么大家都要去死。在她看来,吃苦就有意义,流汗一定能换来点什么,只是我还太小,一时半会儿无法领会。然而她活了四十来岁,也没有搞明白每一件事的意义。我去问姥姥,她对着电脑打麻将,一张张牌翻过来,她脸上跳动着光。姥姥不会说出什么大道理,她有点糊涂了。就因为这样,我倒乐意跟她待在一块儿。
其实我并不讨厌芭蕾,我只是有点迷茫,转圈,转圈,转圈,转圈,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师的肩膀和脖子像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近两年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但是她还是一样美。我妈妈希望我将来可以跟老师一样美。一样美,然后呢,一样老,一样生病,一样死掉,跟所有人一样,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把这些话跟我妈妈讲,她会忧虑地看着我,怀疑教育出了问题。她这个人是任何事情都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个原因来,这样使她觉得安全。但是我知道,天生就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天赋?我知道人做出来的大部分事情都没有意义,哪怕给它们一百年的时间,它们依旧没意义,像半埋在土里的旧瓷碗那样暗淡无光。
快轮到我上场了,听得见报幕的声音,字正腔圆,很不自然。我不喜欢这种拖长了声音的说话方式,我喜欢平平淡淡的语调,像平常说话一样,“下一个节目是……”响起一阵歌声,前面领唱的就是刚才的报幕员,一会儿我也要自己报幕,像幼儿园的毕业演出一样,告诉大家自己是谁,要表演什么,孩子们走上临时搭起的舞台,脸上的表情好像马上要做错事了,预先检讨一下。连续两年,我都跑去看我家楼下幼儿园的毕业表演,在操场上举行,家长们坐在下面,我站在铁栅栏外面。十几岁的时候回想童年,童年是最遥远的,等到了我妈妈的年纪,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像昨天一样。
我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穿着白裙子,仔细看白裙子有点泛灰,不怎么洁白了,早知道排练的时候不要穿它。有那么一刻,后台忽然安静,特别安静,安静得像一个晴天的下午。我曾经在作文里写这么一句话,被老师画下波浪线,但是整篇作文得了低分。语文老师今天没来,谢天谢地。如果我把这次演出的经历写进课堂作文,她就看不出来我在胡编乱造。
合唱到了尾声,有一句骤然高亢起来,然后急转直下,又清又轻,这一段他们练了很久。我的朋友方婷本来也在里面,天天放了学去排练,我听她抱怨了一个多月。今天她没上台,借口发烧,但是我知道她没事,她溜到外面等着我,一间我们常去的甜品店,高脚杯装的烧仙草上面浇满炼乳,两把小铜勺。大概几个月之前,我们来这里吃完东西,走出门,肩并肩,手心忽然一凉,一把勺子塞进我手心,方婷手里晃着另外一把。我说要送回去,这是偷东西。她说,要送你去送。
最终我也没有把勺子送回去,而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公德心啊,还知道扔东西要进垃圾桶,方婷整整一周没有理我。奇怪的是,在她不理我、我一个人独来独往的那一个星期,我觉得很轻松,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找我,因此尽情享受着这种轻松。时间倒数,我的倒数和方婷的倒数不谋而合,归零的那一天,她隔着两张课桌,向我丢来一块金纸包着的巧克力,是她妈妈给她买的。方婷跟着奶奶生活,跟她妈妈只有周末见面。对着阳光细看,金纸上有隐晦的花纹。
她没有再拿过甜品店的勺子。
有时候,非常偶然地,我觉得方婷想说些真正的心里话,有时候我也想说,但是我们刚开了头就尴尬地停下来,忍不住抬头望天,好像怕老天爷会偷听到。我们把彼此视为世界的一部分,既想探索又想逃避,在别人看来,我们好得像同一个影子,但是,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后还有什么,但是总归有另外一句话等着我们。
这不是今天要回答的问题。今天,我要上台了。再过五分钟,两分钟,一分钟,现在。
一只小天鹅,踏着四只小天鹅的音乐。我妈妈答应我,今天演出结束,我就不用再上课了。跳完这一次,我就可以告别芭蕾,妈妈满意,老师满意,我自己满意,皆大欢喜,一个句号。
底下黑黝黝的。所有人失去了脸庞,音乐一遍遍刮过他们的脸,刮掉了五官和肤色,像很多年后偶然看到的一幅油画,一群五官模糊的人,齐刷刷向上举起双手,那个时刻,这个时刻,连通起来,也许这就是我妈妈所说的“意义”,它使我觉得生活没有白过。
同学和老师们给我掌声,那掌声带着鼓励的意味,因为我摔了一跤,但是我的反应非常快,继续跳下去了,最后我轻快地下场。到后台就哭了出来,幸好没人来安慰我,世界真是充满了善意和理解。路过的人都刻意离我远一些,绕着我走,让我哭完。
我就这样告别了芭蕾和美丽的徐老师,她专程来看了我的表演,说我很棒。她总是夸奖我,也夸奖别的学生,非常好,非常棒,棒极了,好听的话在她那里通货膨胀。练习室里充满了轻盈的彩色泡泡,裹着我们的笑声一起徐徐上升,升到缥缈的、看不见的高处去。我念小学的时候,每年她都办暑期托管班,把学生都召到她家里去,她在郊区有一所带院子的别墅,院子里有充气泳池,五六个小女孩在那里住一周,像个夏令营。老师的爱人给我们做饭,一楼的客厅被辟为教室,四面装了镜子。每天吵吵嚷嚷,像个热闹的鸟笼。那时候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徐老师那样的老师,教小孩跳舞一定很赚钱,至少比我爸爸开玩具店赚得多,他的玩具连锁店最多有过三家,后来只剩下一家。
当我不太懂事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所有的玩具店都是一家,我爸爸是开玩具店的,于是我可以进所有的玩具店拿东西。这被我妈妈当成笑话说了好几年。
当然更大的笑话就是我爸爸的生意经。他总说自己是运气差,但是我妈妈认为他运气一点不差,甚至以他的能力而言,运气算是好得不得了。
他总是很晚回家,早上他坚持要开车送我上学,为了每天能相处十几分钟,我知道他尽力了,无法再抱怨。但是,总有一个但是,我们依然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疏远,他的玩具店对我来说,已经太幼稚了,但是每年我过生日,他总会送一样店里的商品作为礼物,他以为我会喜欢,我觉得他是为了省事。
去年,我对他说:“爸爸,现在的女孩都不玩芭比了。”
“你怎么知道?”
“方婷说的。”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这些?”
“我不小了。”
这些漂亮的布娃娃在我房间的柜子里,占了一个衣柜的方格,站着,倒着,竖着,横着,是我爸爸的爱,也是他卖不出去的库存。我送过一个给方婷的,第二天方婷说,她对布娃娃没有兴趣,跟我一样。我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原来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芭比了。
那时候我们上五年级,以为身边即世界,现在也是,只不过现在我的“身边”更宽阔了一些,仍然是个玻璃缸。我在一个外国电影里遇见了这个绝妙的比喻,世界像个玻璃缸,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坏人有足够的力气将它捧起来摔碎。
也许就有那么一个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我呢。
十四岁的我,想象不出怎么样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能想到的只是毁坏。毁坏是很有美感的,像电影里的暴力场景,有个词叫“暴力美学”,其实我说不太清楚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喜欢词与词之间的矛盾感,“暴力美学”,我在英语课本的边缘写下来,“恐怖美学”,我接着写,“肮脏美学”“仇恨美学”“血腥美学”。我的生活里没有这些,我只有日复一日的平淡家庭生活,但是在我爸爸、我妈妈和我姥姥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写下这些字,再把它们一一涂掉,涂改液一团团的凝白,我喜欢那股淡淡的油漆味道。为了使用涂改液,我肆无忌惮地乱画乱写,一笔画过整本书的书页。
为了重建美好,所以先要尽情地去毁坏,这是我从电影中的反派那里学来的,比起硬邦邦的正面人物,反派的花样更多,更迷人,而且,他们更愿意讲道理,讲得还很好听,像方婷一样。
方婷说:“你知道一杯烧仙草的成本是多少吗?不到两块钱,收我们二十块,你知道一把不锈钢勺子在批发市场多少钱?几毛钱。怎么能算偷呢?我们给的钱够买好几把勺子。”
方婷总是显得很有道理。她成绩好,老师都喜欢她,她应该是对的。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父母更令我信服。他们总是对我讲那些我早已知道的东西,而方婷总是给我新鲜的认识。跟她在一起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她总在探索看不见的边界。
我只会说,不能偷人家勺子吧,她却能讲出一番道理,我从来没想到过的。她经常说,你要换个角度看。后来过了很久,我明白了,换个角度看,就是从她的角度看。她显得那么自信,好像看透了世间万物的伪饰,别人都说一,她定要翻过来说二,她与众不同,与我也不同。她一开口,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背景。
“但是,只有你能理解我。”她说。然后我们从小学时的普通玩伴,变成了青春期最好的朋友。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到甜品店去找她,还有朵朵和付成。朵朵是隔壁班的另一个女生,付成好像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他们在玩一个男女朋友的游戏,一种对成年人的模仿,我不知道。我想他们之间的相处的套路是跟电视剧里学的,而电视剧又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方婷说:“电视剧里的演员模仿人们谈恋爱的样子,他们又去模仿那些演员,一个圆环。”她用手在空中比画,“世界就是一个圆环套着另外一个圆环,你学我,我学他,他学你,然后,假的就变成了真的。”她打了一个响指,像施了魔法,或者灵光一闪,瞬间想通一切。方婷从来没有困惑。
付成和朵朵是不是在恋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们都表现得像成年人一样,不问。我见到他们的时候,脸上的妆还没卸掉,他们三个都没有去看学校的演出,借口生病,就可以闲逛一个下午。
“摔了一跤,有什么好哭的。”方婷说。
“我的老师坐在下面。”我说,“她坚持要来,她得癌症了,在化疗。我没跳好真对不起她。”
“可真俗啊。”方婷轻轻地说。我的背包里装着舞裙和舞鞋,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我们走进了糖水店,一个四人座,我把背包放在地上。付成点了一杯冰可乐,三个女生都要烧仙草。方婷带来一个小蛋糕,见面的时候她就提着一个纸盒,我装作没看见。她把盒子上的缎带解开,盒子打开,将蛋糕从里面抽出来,白奶油四周缀着草莓,中间写着:“生日快乐!芭蕾女神!”
天哪,女神,哪怕只有几分钟。付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把蜡烛一一点上,十四根。去年的今天,我爸和我妈为了玩具店的事情大吵一架,忘记了我的生日,事后他们都补送了礼物给我——那不是为了我,是为他们自己感觉好一点,方婷分析得对极了。
方婷擅长分析人物,看透人们的伪装,即使是她没见过的人。因为人都差不多,她说,人性都一样。我没想过她的洞察从何而来,好像她已经过了十几辈子,几十辈子,俯视过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她那种笃定和自信,对我来说像玻璃橱窗里的漂亮商品,可望而不可即,贴上去一阵冰凉。
蜡烛吹灭了,服务员赠送了一份酸奶水果,看来老板不记得偷勺子的事情了,或许压根没发现。分完蛋糕,我拿出手机看了时间,这个时候我应该到家了,然后和家人一起去订好座位的餐厅吃饭。正常,完美,温馨,但是我不想。
我不想当道具,我自己才是表演者。在舞台上,我对着黑漆漆的观众席,自己给自己报幕:“表演者董露,小名米豆。”家里人和幼儿园老师这么叫我,还有从小认识的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学校里我们只用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