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佛下

作者: 东君

一个人为甚梦见自己掉牙的次数要比瞎眼多?有一回我这么问城下寮的老和尚。老和尚微闭着眼目说,我岁少时节也是这样子的。后来呢?老和尚张开嘴说,你看看,该掉的都掉了。然后闭嘴,不再讲甚么。在我眼里,他已是很老很老了,一双干枯的眼皮跟草药里面的橘皮一般。而现在,我也老了,一口牙从白变黄,又从黄变黑,一枚接一枚地掉落。但我还是作兴跟人讲点什么。阳光这么好,为甚不讲几句?

我在城下寮已做了那么多年的厨子,日日闻的是那里的烟火气,听的是那里的诵经声。临老了,心气平和了,就把大和尚送给我的一本经书从头到尾念上一遍又一遍。很多字我都不认得,但我会念。不仅会念,还会背。岁少时节,我没有老老实实念书,老来却晓得老实念佛了。

我也是在新式学堂里念过几年书的。我爹说我长着橄榄臀,坐不住板凳。读了几年书,我还是呆大一个,会写的字比家门口那条街上的行人还少。有些字我认得,却不会写,就仿佛在路上见了半生不熟的人老是叫不出名来。我爹伸出一双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瓜子说,爹不指望你读书出仕,你现在认得男女二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我爹向来喜欢用这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跟我讲话。

有一回,我把先生的名字写在学堂的茅坑板上,还到处跟人宣扬。先生姓林,名之木,这三字简单,好写。有人到林先生面前告密,我当天下午就被关堂,背生书,不会,抄一遍,再背,还是不会,再抄再背,就是不会。林先生无奈,就让我拿着一块湿布去茅厕里把他的名字擦掉。他似乎认得我爹,也认得我已经过世的祖父。他谈到我们家的祖辈时说,他的祖父种过我家太公的地,他爹给我的祖父写过田契,他是眼见着我们家的地越来越少,识字的人也越来越少。话讲到这里,还少不了一声叹息。我说,这是上一辈人的事,跟我没甚关系。林先生苦笑一声,说,我祖父读了你家太公写的书,才明白了做人的事理,从此起家发迹。我说,你祖父这么厉害,为甚你还在这破学堂教书?林先生铁青着脸,没话讲了。学期结束后,我跟爹说,我不想念书了。我爹拿手指骨节敲我脑门,骂我没出息。我回了一嘴,你没出息,我才没出息;你要是有出息了,我好歹也会有出息。我爹一时语塞,顺手拿起杀猪刀,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我二话没讲,拔腿就跑。我爹仿佛是为了配合我才提刀出门的。他追了一小段路,就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举着刀,向我招手说,回来,爹教你劁猪的手艺,要不要学?我瞥了一眼太阳佛底下明晃晃的刀,跑开了。

刚放暑假,林先生就让一名邻近的同学带话,他要过来跟我爹面谈。林先生要来,我着实有些紧张。那天上午,我远远看见他迈着八字脚从街那头过来,就把自家的狗放到门口。林先生怕狗,所以没进我家的门。他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说,你呀,现在就辍学,长大后会打悔心的。我把手放在耳边,故意喊道,先生,你刚才讲甚来着,我听不清,能不能走近些讲。林先生瞥了一眼我家的狗,又迈着八字脚缓缓离去。不知为甚,我望着林先生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落泪。

我自知不是块念书的料,我爹也拿我没法子。祖父早年是个出了名的浪败子,除了两间破屋,什么也没留给我爹;我爹是个劁猪的,但他并不想把手中的刀传给我。在我之前,大哥是个劁猪的,二哥是个卖猪肉的。因此,他觉着,我最好是去做厨子。我十五岁那年就随街坊邻居学厨艺。但我跟风打竹似的,就是不能静定。

满师后,我回家过年。爹让我掌勺,但没能烧几个拿得出手的菜。我爹问我这些年都学到了些什么。我说,切肉切菜切所有可以嚼的物什。我爹说,切肉的手艺活我也会。我说,我的活儿比你细。我抄起菜刀,瞬间工夫就把一块熟牛肉切成薄片。我爹说,就这点像我。

我也跟爹一样,好吃。厨艺我没学好,倒是吃过不少肉:熏的肉,腌的肉,辣的肉,麻的肉,红的肉,白的肉,黄的肉,黑的肉。总之,那年头吃肉是不愁的。

我给县城里的一位厨房老司做助手,忙活了一年也没带回一个银圆。我爹说,洋山归来,没捕到一船鱼,人吃壮了也好。人吃壮了,身上油脂就多了,心思也就混合着油脂从皮肉里冒出来了。过年时节,人人欢天喜地,我却闷声不响。我爹问我是不是碰上了什么苦恼事。我没吭声。吃不上饭之后的苦恼和吃上饭之后的苦恼是不同的。这世间的苦恼并不能像落水狗甩甩头抖搂一身水珠那样轻轻松松抖掉。我爹瞧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给你娶个媳妇,什么苦恼都会抛到法兰西去。

十八岁那年,我爹果然给我物色了一个乡下女人。新婚第二天,我爹就命令我砍下家里一只母鸡的脑袋。我爹说,但凡有母鸡夜啼,就是女人要当家的预兆。这个要不得。

我们管老婆叫老安。家里有个老安,就是为了让人安住。我当初学过厨艺,这下子可好了,家里做饭烧菜成了我的分内事。我爹站在门口,看不下去,笑我是“大脚嫂”。老安在家没给我做过多少家务,但她给我生了一对儿女就仿佛是天大的善举。女儿聪慧,儿子痴愚。老安骨子里还是像上一辈人那样重男轻女,她跟我讲,女儿再聪慧,也不必花钱供她念书,儿子再痴愚,也要砸锅卖铁送他进学堂。

儿子没少惹我们生气,哄他喝他,终归是拿他没法子。老安欢喜时叫一声“阿弥陀佛”,恼怒时也叫一声“阿弥陀佛”——有时节还拖长声调,带一个“啊”字。

她舍不得骂儿子,但会把气撒在我身上。我可以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若是在一炷香的工夫露出笑容,这也是可以办到的。我对她说,你拿举天指骂我时,其他三根手指正对自己,所以,你应该放下这根手指,让它指着地。她认真琢磨了一下,就收回了举天指,直到把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有好几回,我从外边进家门,也不晓得什么缘由,就见她板着脸,想戳我的鼻头梁破口大骂,但那只手试了几回都没法抬起来,直到把举天指指向地面,也算是给自己保留了几分口德。

老安的脾气是娘家带来的,二十年来也没改掉。那脸色,看着疲眼,但还是要看。我爹见我被她像粽子一样捏在手心,心底里有气,却不便发作。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到了年底,他会在灯下算米账。他会说,老大欠他多少米,老二欠他多少米,老三欠他多少米。我们有一阵子跟他来往渐少,他就开始叹老;但算账还是拎得清——账目一对,分厘不差。老安脾气大,人却硬气,她说,该还的,一粒米也不能少。

家里不得安宁,我但凡能出来做点事就出来。我有一身厚实的肉头,不怕混不到饭吃。来到城里,我先是打些零工,捋起衫袖挑担送货、帮商店搬货我都干过。找不到活儿,我也曾在街头流浪过。有时看见几条野狗在垃圾堆旁刨寻着,使劲嗅闻着什么,心底里就隐隐升起一股悲凉。有一天,我挑着一担硬柴,经过禅街一家素菜馆门口,撞见了林先生。林先生居然还认得我,隔着几个晃动的人头喊出了我的名字。我一愣,转过身,装作没听见。林先生竟又快步绕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寒暄几句后问,中饭可吃过了吗?我摇摇头。林先生说,你随我来。他把我带到一家居士开设的素菜馆,说是要请我吃一顿午饭。我们坐在临窗的位置,一边吃,一边讲过去的事。林先生没提我过往的糗事,但他讲到自己离开学堂后的生活,语调有些低沉。在我眼里,林先生还是林先生,念佛,吃素,有时吃亏也笑呵呵。

他问,你搁在门外这一担柴火可有买主?我说,没有。他问明了这一担柴火的价钱后说,你不如把柴火挑到庆福寺,那里会有人收下的。我问,庆福寺在哪里?他说,就是积谷山那边的城下寮呀。

说起城下寮我当然是晓得的。那里有一条河,碧清碧清的,直通我的老家。

吃完饭,林先生把我送到门口,说,我也不做空头人情,这担柴火钿由我这边出,你只管挑到城下寮,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说着就往我口袋里塞了几个铜板。我想把铜板掏出来还他,他立马拉住我的手臂,让我展开手掌,在我满是手钉的掌心里写了三个字。我咧嘴笑了。他也笑了。

我来到城下寮,跟寮内的一位和尚打了声招呼,把柴火堆放在厨房边上的杂物间。正要出门时,忽然听到厨房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伸头看,说话那人原来就是表弟陈阿林。阿林面带焦黄,眼圈带黑气,看上去像个乌烟佬。跟他聊上几句才晓得,他在这里当厨头。我说,你从前在老家烧瓦,现在怎么改烧饭了?阿林还是像往常一样憨笑着。他也不嫌我一身汗酸臭,把自家的面巾递给我擦汗。阿林说,你以后若是在城里混不到饭吃,只管到我这边来,我会给你留一份饭粥。有一阵子,我找不到活儿干,果真就到城下寮蹭饭,白米饭配白滚汤,也能吃得满嘴生香。

在城下寮吃白食,空坐,自然会有人看在眼里,私下嘀咕。阿林后来告诉我,他跟方丈讲过,厨房正好缺个打下手的,让我留下来,干些切菜、劈柴之类的杂活。我没脸回家,索性就留在寮内。

林先生偶尔也会来寮内,跟方丈聊上一时半刻,或是在吃斋饭的时节跟我打个招呼。有一阵子他几乎每天过来,坐在藏经阁里抄经书。他通常抄两本,一本带走,一本留给寺庙。之后,就再也没见他的脚影了。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用米囥筲箕淘米的时节,听到一个刚刚从外边进来的和尚跟另外一个和尚聊起了林先生。

你可记得那位经常来寮内抄经的林居士?

当然记得,他还给我写过一幅字呢。

今天烧化了。

谁?

林居士啊。

我连忙凑过去问,你说的可是那位教过书的林先生?

是啊,你也认得吗?

他是我的先生,我当然认得啊。

那位刚刚参加过火化仪式的和尚跟我聊起林先生生前的状况后,我才得知,他十几年前就因病辞职,近来旧病复发,时常以诵经度日,直到临终前还让和尚在他舌尖点大悲水,以免在最后一刻舌头发硬不能念佛号。

我听了长叹一声。

原来居士也可以像和尚一样烧化。

当然可以的。

有没有舍利子?

一颗也没有。

他念了一辈子经,难道连一颗舍利子也没留存?

可他留下的骨头雪白雪白的,没一点瘢痕。

这可是清白一生呵。

我在菜园里采了一蓬野菊花,抖掉浮泥,插入罂壶,供在佛像前。随后回到厨房,问阿林,你会念往生咒吗?阿林说,只会一点,但我会念阿弥陀经。我说,你今晚替我念几遍阿弥陀经吧。阿林问,给谁念?我说,给林先生念。

寮里来了个大和尚。阿林说,这大和尚从前是个文人,会写字、画画、弹琴、讲洋文。我听到“文人”二字就头大。一座秃山,和尚光卵,文人见了也要吟诗一首,直教人牙酸。在我心目中,只有林先生算得上是真文人。林先生走了之后,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文人?阿林没念过一年书,但他识字居然比我多,也作兴向那些识字多的人请教。大和尚就是他请教最多的一位。他说,这大和尚跟庙里别的和尚都不一样。我问,怎么个不一样呢?阿林说,我来这里做厨子的时节,没人愿意跟我讲话,但大和尚不一样,每回见面,都会跟我聊些家常,或是讲些经书上的话。他对我说,只要有一颗慈悲之心,烧瓦和烧菜没甚区分,打铁和敲木鱼也没甚区分。

有一回,我听阿林说,大和尚从外边回来,生了一场病,正躺在床上将息。到了黄昏边,阿林煮了一碗蒲瓜杂麦面,让我给他送过去。他说,我劝他进食,怎么也劝不动,你这张嘴能说会道,也许能劝得动。我用八角茶盘托着一碗面条,走到大和尚的困间。屋内只有桌椅和床,几本旧书摆放在书案桌上,边上还有一纸、一笔、一圆瓦。大和尚在床上侧卧着,一只耳朵朝天,一只耳朵朝地。

我把八角茶盘放在书案桌上,端着一碗面条,递到大和尚的跟前,问,师父,可否起来吃点面条?大和尚说,依照规定,过了正午我就不能再进食了。我说,你的体质这么虚,偶尔破个例吃点东西也不打紧吧。大和尚说,我不能因为一点小病开缘,真的不必了。

我磨了一会儿,只好端着面条,退到门边。

能否帮我带上门?

我轻轻地掩上门。出门时见满地都是积水般的月光。我晓得,今晚是十五,月光在门外跟潮水般泛滥开来。林先生当年教我背过几首咏月诗,我差不多都忘掉了。对我来说,月光佛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这一晚的月光佛还真有点不一样。

夜间梦见海水漫过门槛,一惊,醒来,舌尖竟有一丝苦味。

阿林在城下寮做了年把的素斋,僧众都欢喜。阿林做素菜的时候,我一边给他打下手,一边学他怎样泡发木耳撕小朵,怎样给黄花菜打结,怎样放春笋片焯水。我问他,为甚你做的素菜这么入味?阿林摸了摸脑瓜子说,我也不晓得,大概是我天生笨手笨脚不会做荤菜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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