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框
作者: 王玉珏1
母亲严加英考驾照这事,罗布是从楼管小瞿那里知道的。大华紫郡属于高档住宅区,物业费不便宜,业主们自然不好伺候,楼管换了好几茬,小瞿是最新的一个。去年回国,罗布特意带了两瓶冰酒和一个装了一百加元现金的红包给她,请对方多关照一下老两口。年纪大了,有什么事,物业保安什么的比儿子方便。更何况还是隔了一个太平洋的儿子。星期四晚上多伦多时间八点半,北京时间应该是上午的九点半,小瞿的微信来了。两条语音,一短一长。“严姨最近在学车呀?前天看见她被一辆驾校的车送回来。”第二条:“昨天下班在水库对面知鱼桥上碰见严姨,聊了几句。严姨厉害!报的还是速成班,一对一,十天拿证。给严姨点赞。”
学个车而已,本不值当得点个赞,但放在严加英身上,另当别论。六十四了,油门刹车方向盘对视力听力以及反应能力都是个挑战。另外,罗总有司机,还不止一个。即便这么多年两个人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但司机是共用的。司机是公司的,也是家里的。
小瞿是个很称职的卧底。也是,但凡有一点警觉意识,都会觉得不对劲,这里面有问题。
第一个电话直接打给父亲罗宏亿。铃声一路响到了底对方才接,声音压得很低,问他什么事。百分之百的罗总口气。大洋两边十三个钟头的时差,现在电话那头的罗总正是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或许为了接这个电话,一个正在进行的会议被迫中断了,感觉仿佛有一圈人都在听罗总的这个来电。罗布只好打住,说晚会儿再打过去。一个半小时以后,罗宏亿打了回来。预感到会有回电,罗布没去卧室,抱着本杂志一直窝在书房里的沙发上。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跟父亲通话,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被搁置了近两个钟头,之前的焦虑稀薄了不少,严加英学车的事反而不那么迫切和紧要了。罗布现在最关心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状况怎么样。上次回国是一年多前,一到家就听说严加英刚把用了八年的保姆辞了。自从出了事之后,这个家的温度一降再降,生态已经恶劣到容不下一个拿钱干活的外人了。
“什么事,说吧。”反倒是罗总不想兜圈子,那边可不是夜深人静。
罗布只好问:“她这两天在学车,急着要拿驾照,这事你知不知道?”
对方表示知道。仅仅一个知道,并无下文。
罗布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们最近到底什么情况?”
罗宏亿这一次推迟了几秒钟才开口,选择跳过一切中间步骤,直接给出了答案。“朱皓马上要出来了,”或许也确实因为没有时间——罗布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一定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下个月3号,我找分局的吴警官打听过了。还有两个星期。”
“什么意思?”罗布一愣,拐了好大一个弯才终于跟上对方。一个惊心动魄的大弯。对方似乎也料定他会跟上来,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等着他。罗布飞速地在脑子里回忆和核实了一下相关时间,刑期是五年,应该还没到。然后马上意识到,这里面在法律解释上有个时间抵扣问题,不是从当庭宣判的那一天起算,应该是从羁押的日期开始的。所以会提前。但也已经五年了。她终于等来了兑现和执行的时刻。
过失致人死亡,有期徒刑五年。没什么问题,律师当时也说,只能这样了。律师是罗宏亿找的,严加英铁青着脸一直忍到庭审结束,刚一出门就将一直攥在手里的iPhone 11朝律师脸上砸了过去。六英寸,接近两百克,相当于一款墙砖,擦着对方的颧骨飞了过去。很悬,离眼球两厘米不到。
砸的是律师,嘴里口口声声锁定的却是朱皓。当时她就代表自己对他重新进行了宣判:“姓朱的,你给我等着,出来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不是威胁,不是发泄,不是说说而已的,她要执行。这里不是加拿大,不是美国,搞不到持枪证,但是搞一张驾驶证没问题。车技也不用很好,能开到预定地点就行,比如监狱大门外面,比如小区或哪家商场、超市、饭店、银行的门口,等待目标现身,然后加足油门,准确地撞上去。她六十四了,对方今年应该是三十四,无论是性别还是年龄她都不是对手,从客观角度看,除了枪,也许,这是最好的武器。
下个月3号,正好两周。罗布在脑袋里把刚才罗宏亿做的那道算术题也同样做了一遍。本来已经计划好了,这个周末带着蒙蒙和伦伦去Pinery省立公园,还有和邻居兼妻子闺密一家,去休伦湖看落日,在湖边烤羊排——儿子们期待已久的露营生涯。没办法,只能泡汤了。罗布第二天一上班就给总裁助理发了请假邮件。然后订机票。最近的一班,一天后。
至于请假的理由,倒是现成的——妹妹罗湖去世五周年。
2
司机小谢来接机,用的是公司去年刚买的那辆丰田酷路泽5700。陆巡,车身五米,不是一般地魁梧,一出航站楼就看见了,粗手大脚地横在那里。车大,剽悍,但是不好驾驭,尤其对于女士来说。如果严加英非要选一辆的话,相信一定不会选它。公司名下少说也有五六辆车,从权限上来说,严加英都可以动用。一个电话而已,让小谢或者莫助理把车直接开到大华紫郡2-6栋地下车库,钥匙交给她就OK了。
按惯例第一站先去酒店。之前每次回国都是,一家四口连续飞了三十多个小时,被一个白天毫不通融地撵到另一个白天,落地后当务之急就是找一个由墙壁和窗帘制造出来的夜晚,好好地倒一下时差。这次是罗布一个人,小谢拿不太准,上高速之前问了一句。罗布告诉他:“先去公司。”登机前就是这么计划的,如果不晚点,就先去公司见罗宏亿。在见到严加英之前先见一见罗宏亿比较好,到时候一定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严加英面前。从匝道下来后车速明显慢了不少,罗布胸口附近渐渐涌起一股来路不明的焦灼。看了一眼时间,落地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到现在还没通知严加英自己回来,甚至就在感到焦灼和不安的这一刻,还在本能地拖延。确实不太应该。
也不确定罗宏亿通知她了没有。应该也没有。到公司大厦楼下一点半。罗宏亿中午有一个应酬,但似乎并不太重要,已经提前结束了。小谢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停好,然后带着罗布乘直梯到十二楼。提前打过电话,订了一家峨眉菜馆,让他们预留了一个包间。把空调温度调好,等服务员泡上茶水,小谢人就出去了。从早上到现在,机舱里的飞机餐一口没动,明明肚子很空,还是没什么胃口,菜单上的每一道几乎在刚下单的瞬间就没了食欲。十五分钟以后罗宏亿赶了过来,推门时带进来一股凛冽的酒气。中午的应酬,通常不会喝得太多,酒气只是在他刚张嘴说话时闻得到,很快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庭审结案的时候已经很清楚了,过失,过失,过失——”罗宏亿很罕见地一口气把一个词连续说了三遍,“还要怎么样呢?你就是真的把他撞死,撞成残废,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过去五年了……”说完他伸手去端面前的一只茶杯,青花茶盏,杯身上很拥挤地排列着“峨眉酒家”四个字所有的笔画。那是只空盏,还没来得及倒上属于他的茶水。
罗宏亿说得对,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她还想怎么样呢?其实这也才是罗布真正担心以及这趟回来所要解决的重点所在。严加英到底会不会真那么干,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这两天,包括在飞机上,他一直都在反复研判着那件事发生的概率。但说到底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那个人现在出来了,随时会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任何地方,一切都将变得不可预料。罗布这趟回来,可以阻止她拿到驾照,阻止她把车开出去,但是阻止不了那些亟待被兑现和执行的仇恨。五年了,那仇恨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被重新激活了。
此外,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更严重。“去年夏天她就报过一次驾校,”罗宏亿告诉他,“因为肺结节手术,没去成。”并且还有,前年,有一次和吴警官一起喝酒时,对方无意中跟自己说了一件事,严姨专门打电话咨询过他,关于保外就医的事。
的确是过失,过失致人死亡。上诉后二审法院最后也还是维持了这个结果。没什么问题,被告动机上不存在主观故意。朱皓的辩护律师当时在法庭上模拟和还原了现场,不管怎么试验,以被告的身高、视线,以及当时所站立的位置,都无法判断左向来车。双方从料理店出来后十二分钟时长的监控视频也全部都调取了。时间是晚上9点20分左右,两人刚从料理店出来就发生了争吵,从门口开始,越过车位线、绿化带一直吵到机动车行车道旁。出事前罗湖已经准备过马路了,朱皓在她身后冲着她吼了句什么,她站住,然后转过身,朱皓就是这时候上来伸手推了她第一下。这一下力量不算大,罗湖往后退了半步。朱皓接着上前,又进行了第二次推搡。这一次因为距离以及惯性的原因,力量大了很多,罗湖趔趄着往后连续退了五六步,越过路基一直到了马路中央三分之一处,在即将触地时本能地试图转身,正好被一辆自东向西行驶的超市配货车迎头撞上。配货车车速并不快,但事发确实太过突然,司机甚至都没来得及减速。
“十二分钟,那都是从料理店出来以后,在店里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两人是为了什么事情吵起来的?吵到什么程度?还有——是,他无法判断左向来车,但是他也不能排除不来车……”严加英强调的这些,都没问题,都应该考虑进去,庭审时也确实都加以考虑了,所以判了五年,几乎是此类案件量刑的最高上限了,并且没有缓刑。即便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来看,这也算得上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但是严加英接受不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是过失,可是他为什么要动手推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一个当丈夫的为什么在大街上对自己的妻子动手?吵架归吵架,情绪激动归情绪激动,他凭什么动手?并且还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并且还连续推了她两下!一切或许并不能完全用“偶然”来解释。一审判决结果下来之后,第二天下午她让罗布开车送她去公司,然后把罗宏亿从位于十六层的办公室叫了下来。刚刚换了律师,正在准备上诉材料。三个人在公司楼下咖啡厅等律师上门的时候,她对父子俩披露了一件事。大概半年多以前,也就是罗湖跟朱皓婚后差不多一年左右,她在网上给罗湖订了一套高风速的智能厨房净烟机,怕她不肯用,亲自预约了工人上门安装。见到罗湖的时候见她脖子上围了一条丝巾,大白天的,居然在自己家里围着丝巾。罗湖的解释是荨麻疹,不过也快好了。严加英专门查看了一下,确实是快要好了的迹象,条状的瘀痕呈暗褐色,已经很陈旧的样子。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突然意识到,那些瘀痕的线条和轮廓很像是人的虎口留下的。那么粗的手指那么大的虎口,只能是一个男人。
罗宏亿十指交叉扣在小腹上,身子尽可能地后仰,这个姿势他从一落座开始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他听严加英说完,然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那口气迟迟未见吐出来,脸上是一副正在遭受窒息的痛苦表情。
“算了吧,”既痛苦又不耐烦,“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你说什么意义?!”严加英几乎是在瞬间失去了控制——罗布见状赶紧起身,想要去将包间的门关上,但还是晚了一步。“凭什么算了,”对方继续咆哮,火力全开,并且毫无过渡地掉转了枪口,“别人算了你也算了?女儿被人推到车轮子底下命都没了,你就这么算了?你还配不配当一个父亲?!当初要不是你,罗湖也不会找那个畜生!”
严加英的话没错。人是罗宏亿介绍的,老朋友兼生意合作伙伴朱总的儿子。如果不是罗宏亿,罗湖根本不可能和朱皓走到一起。罗宏亿将交握的双手分开,举过头顶,是投降的姿势,也是受难的姿势,刚才脸上那些已经提前准备好的痛苦此刻正式派上了用场。
也许就是从咖啡厅里的那一声咆哮开始,严加英终于找到了未来五年里自己要干的事情:除了等朱皓出来,就是声讨他罗宏亿。人是他介绍和带来的,这是其一;其二,还因为他的软弱,因为他的原谅,因为他居然就这么“算了”,因为他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
一顿不伦不类的午饭草草结束,父子俩提前坐电梯下来,在大厦楼前旋转门和绿化带之间的空地上等小谢。已经三点多了,阳光还是很亮。罗布不太习惯在这种封闭的楼体里吃饭,刚出来时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有点意外地冷。绿化带外面步行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每个穿得都比他多,即便在多伦多秋天也不过如此,在国内路人的穿着永远会比季节稍稍提前一点。罗宏亿站在靠近旋转门的一侧,用一只夹烟的单手做眼保健操,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他的眉心和一侧的太阳穴。罗布在他身后靠边一些的位置,很放心地打量着对方,他看见他鬓角那里一绺卷曲的灰发在秋风中毫无意志地抖动。罗宏亿天生自来卷,自打记事起,就从没见那些紧贴在脑袋上的卷曲舒展开过。妹妹罗湖也是自来卷,兄妹两人中她身上遗传自罗宏亿的基因的确更多一些,包括在夫妻关系中那与生俱来的软弱、克制与忍让。“这件事该过去了,”那鬓角和鬈发仿佛有自己独立的神经,知道罗布此刻正看着它,声音仿佛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无论过去过不去,都应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