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麻辣烫和黑天鹅

作者: 向祚铁

据我所知,海淀区有不少恩爱夫妻。桓朴和艾薇就是这样的一对儿,非常出色的一对儿,用“灵魂伴侣”来形容,也不为过。

遇到艾薇前,桓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前妻名叫钟钏。因为爱得热烈,钟钏研究生刚毕业那个暑假,两个人就登记结了婚。真是青年夫妻啊,都血气方刚,婚后半个月,因为一件小事,两个人爆发了第一次剧烈冲突。此后,夫妻冲突乃至大打出手,成了生活常态。多年好友哈勃数落桓朴道:“结婚前,一见钟钏你就情浓得想动手动脚,现在倒好,你既动手又动脚,全武行!小桓,你可真行。”桓朴说:“朋友啊,钟钏可不是什么‘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看看我身上挂的这些彩。”夫妻俩的冲突看不出有任何和缓迹象;加上钟钏是外科大夫,对人体要害部位娴熟于心,仅存的理性告诉他俩,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这场婚姻该落幕了。两个人冷静地分了手,在东直门的一家涮肉馆子里,彼此表达了祝福——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冬天,外面下着大雪,行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有了这次教训,桓朴变得谨慎起来,抱定一个婚恋宗旨:短暂的夏天般的热情过后,要继之以恒久的春天般的温暖。接下来的年月里,桓朴也交往过几位女友,但都不了了之。哈勃劝他:“小桓,别太挑剔。好姻缘是磨合出来的。”桓朴说:“我就一条要求,也算挑剔?”哈勃说:“听听你的要求,‘恒久的春天般的温暖’。这叫什么话?”桓朴说:“什么话?普通话呀。”哈勃说:“各色,请继续各色。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桓朴嬉笑道:“孤独终老?这——光想一想就很刺激啊。”

十多年过去了,桓朴依然单身。哈勃不由得想:“这家伙不会真的孤独终老吧?”这时,桓朴打来手机,宣告他即将和一位名叫艾薇的女士结婚,“趁她还是艾小姐,没变成桓太太,你带上你家马莉,大家见个面。明天一起晚餐如何?我保证你们一眼就会喜欢上她,温婉宜人,让人感觉舒服极了。”又感叹道,“这就是北京这座城市的魅力。在这里,你等待,就能等到。”

第二天,四个人见了面。哈勃夫妇要送女儿去“亚洲最大单体Shopping Mall”金源Mall六层的培训机构学奥数,便约在金源晚餐,选了五楼的湖北菜馆九头鸟酒家,店里的排骨炖藕相当鲜美。哈勃发现,桓朴此前说艾薇“让人感觉舒服极了”,一点都没夸张。艾薇是安徽黄山人,在武汉读的大学和研究生,硕士论文与中国民间信仰有关,具体说来,她研究土地公公(顺带也研究了土地婆婆)。研究生毕业,艾薇来到北京,一边打零工,一边投考北大的博士,连续三年都失败了。按理说,这种挫败的事儿,谈起来多少会有些尴尬,但艾薇性情柔静,为人坦诚,话从她嘴里出来,变得很自然、很妥帖。哈勃夫妇很快就对她有了好感。

看得出来,桓朴和艾薇不仅相互爱慕,还彼此喜欢。桓朴说出来的话,老是逗得艾薇发笑,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幽默最有才华的那个人。艾薇说话时,桓朴则微笑着用心地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时不时偷偷相会,然后默契一笑,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这场面让人有些想笑,同时又让人有些感动。哈勃一本正经地问艾薇:“你怎么会愿意嫁给这家伙呢?不但长得难看,脾气还又臭又硬。你俩平日里没少吵架吧,都是你让着他?”艾薇惊讶地说:“怎么会?桓朴特别善良,脾气也好极了,只是偶尔有些孩子气而已。我从没想过我俩会吵架。”这下轮到哈勃惊讶了,说:“你确认自己不是说反话?这家伙向来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固执好斗。我烦死他了。”桓朴咯咯咯地笑了,说:“小薇,咱别理他。这是个二百五,一辈子就学会三个成语,这会儿全用上了。马莉,我没冤枉你老公吧?”在朋友们当中,马莉素有“超级玛丽”之称,此时,她略作思考,说:“你这话,白天是对的,现在到了晚上,他还多懂了一个成语: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家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那是春天,外面刮着风,北京春天的风很大,塑料袋挂在树枝上哗啦哗啦地响。

几天后,两个人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事实证明,这场婚姻相当完美。厨房是家庭气氛的发动机,桓朴一个人生活时,从不开火做饭,“发动机”处于熄火状态,灶台上均匀地落了一层灰尘,有一次桓朴不小心在灶台上留下一个手印,这个手印就这么安静地保留了快一年,才被擦掉。艾薇入住后,厨房那儿不时传出抽油烟机的轰鸣,还有煲汤的荤香。艾薇精心养了近百盆花草绿植,花朵按时令依序绽放,阳台那儿就像个小花园。料理完家务,侍弄好花草,艾薇就开始看书,或从CD架里挑张碟出来,看部电影。那几年流行写博客,艾薇也在写,访问量不大,但有几个忠诚的读者,在文章下面温柔地留言。桓朴喜爱摄影,艾薇博客文章里的配图,常常选用他的作品。有时,艾薇会坐车跨越半个城市,陪桓朴一起午餐,午餐后她在城里闲逛,等桓朴下班,再和他一起回家。平日里,桓朴好发议论,艾薇是绝好的听众;但当桓朴和朋友们争得面红耳赤、快要吵架时,艾薇也可以用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让桓朴消停下来、自嘲地向大家笑一笑,一场令人不快的争吵就此消灭于无形。结婚以来,他俩总是在一起,一天也没分离过。桓朴出差时,艾薇就陪着他去外地;桓朴去会见客户,艾薇则把一大堆女人用的怪好看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摆放在酒店客房的桌子上,让这个临时住所平添几分家的温馨。

桓朴和艾薇实在是太恩爱了。朋友们常拿这一点来打趣,同时也很羡慕,说他俩是一对“烟火神仙”。就连一向喜欢损桓朴的哈勃,也不由得赞叹:“这家伙真是找对人了。”马莉赞同之余,说出了担心:“他俩都相当不小了,得抓紧要小孩。总不能让艾薇真当‘绝代佳人’吧?”又说格言似的补充道,“不结果实的花朵叫‘谎花’,不生孩子的婚姻叫作‘谎婚’。”哈勃深以为然,过些天得便时跟桓朴夫妇说:“我今天过来,想送你俩八个字:‘配合雌雄,生儿度种。’该为人父母了。”桓朴和艾薇相视一笑。桓朴把手掌一拍,说:“小薇,我就说我会赢吧?记得请吃绵阳驻京办。”艾薇点了点头。哈勃不悦道:“小桓,说正事呢!”艾薇笑着解释道:“上周我和桓朴闲聊时说起,这两年亲朋好友都催我俩生孩子,就你从来没提起过,我说哈勃可真不是寻常之人。桓朴不同意,说你也不能免俗。还打赌,咱们最多再见三次面,你就会开口劝我们。”桓朴哈哈笑道:“没想到,你这俗人这么快就让我赢了。”哈勃说:“既然如此,我干脆俗到底,来个终极追问,你俩到底要不要小孩?”艾薇说:“去年桓朴过生日时,我俩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桓朴的想法很明确,不要小孩。”哈勃说:“那你呢?”艾薇说:“我都行。要是桓朴想生,我就生。现在桓朴不想生,我觉得没有小孩也挺好。”哈勃说:“小桓苦苦相求,你才答应的吧?”艾薇说:“怎么会呢?桓朴说得很有道理,我俩的确不需要用一个小孩来稳固关系,而且,以我们现在这种亲密程度,中间也容不下另一个人了。”哈勃叹息道:“艾薇,你被这家伙洗脑了。”桓朴哈哈大笑,“看!连离间计都用上了。没词儿了吧?”哈勃说:“你就自鸣得意吧,丁克主义邪教徒。”桓朴立刻回敬:“你就恼羞成怒吧,生殖信仰老土鳖。”哈勃铩羽而归。

岁月流逝,桓朴和艾薇的二人世界一如既往地宁静、美满。结婚第十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艾薇她祖父遽然离世。此时,桓朴早已从原来的单位跳槽出来,成为一家室内装修公司的设计总监,正带领团队为石家庄的一家大型商业中心赶制竞标方案,实在脱不开身。艾薇只身一人回到皖南老家奔丧。结婚十年来,他俩第一次分开睡。第三天,艾薇电话里告诉桓朴,自己要处理祖父的茶园,晚回来几天。

那个茶园,桓朴陪艾薇去她乡下老家时见过,很美,位于横江岸畔,是个大山丘,坡度柔缓,茶树圆蓬蓬的,一圈一圈地从山脚直达山顶,都是十年以上树龄的黄山毛峰大叶种。山顶那儿孤零零地有一棵枫树,秋天经霜后,全身火红。平日里没风时,横江水一平如镜,茶园倒映在江里,和影子合一起,像个巨大的蛋。当年艾薇考上武汉大学,祖父喜她读书出息,说自己过世后要把茶园留给艾薇。如今祖父离世了,艾薇父母准备把祖母接去黄山市里生活,按祖父的心愿,茶园留给了艾薇。艾薇办完相关手续,把茶园交给堂弟夫妇经营打理,议定好每年的租金。一切办妥,艾薇回到北京。

桓朴开车去机场接艾薇,像孩子般欢喜,说:“你回来了,可真好啊。这些天,我就盼着你快点回来。”桓朴已年过五旬,头发开始谢顶。见这个略显老态的男人如此深情,艾薇也不禁为之动容,柔声道:“我回来陪你了呀。”

两个人的日子,回复到往常的样子。艾薇那颗止水般柔静的心,是他俩婚姻生活的定海神针。但现在,艾薇的心有了波动。前些天离开北京时,她还一无所有,可如今她已在遥远的南方拥有了一份产业。她想念着那座茶园,想念着山顶上的那棵树。尤让艾薇感动的是,这份产业是从祖父母那里传承下来的。这座茶园,要是能这么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该多美好!她多么希望,也能将这座茶园传给自己的后代啊!艾薇沉浸在这个念头之中,无法自拔。于是,潜藏于她体内的母性,像休眠火山那般爆发了。而此前决定不生孩子的那些理由,现在看来,不值一驳,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孩子的降临,只会让我俩的感情更加厚实,更加亲密。怎么能认为孩子会破坏这种亲密关系呢?”艾薇笑了,“当时怎么了,我俩居然糊涂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在一个周末,艾薇准备了烛光晚餐,两个人碰杯,喝了红酒,碰第二杯时,艾薇微笑着说:“好好品味吧。接下来,至少半年之内,你不能喝酒了。”桓朴做个受委屈的鬼脸,说:“我做错什么了,要这样惩罚我,小妈妈?”——当年上大学时读俄罗斯小说,小说里的俄罗斯男人总爱撒娇似的用“小妈妈”来称呼妻子,桓朴学会了这一招——艾薇说:“因为,因为——我想要个孩子。”桓朴愣住了,说:“你在开玩笑吧?”艾薇说:“我非常认真。”桓朴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这个问题,咱俩不是早就讨论清楚了吗?都这年岁了,反而想起要孩子了?”艾薇温柔而又坚定地看着桓朴。桓朴叹口气,说:“这么大的事儿,总得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吧。”

当晚睡觉时,艾薇从后面搂着桓朴,说:“要是这个房间里有婴儿在哭闹,我给他喂奶,你在旁边看着他,那该多好。”桓朴心里一动,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明白,自己一定会答应艾薇的,现在只是出于孩子气的不肯服输,才没表态同意。两天后,桓朴笑嘻嘻地看着艾薇,说:“小薇,这两天我一直在担心。”艾薇说:“担心什么?”桓朴说:“担心有了孩子后,你心里只有他没有我,到时候我得去吃一个小孩的醋,那多丢脸。”艾薇说:“怎么会?你永远是我最亲爱最重要的人。”又欣喜地说,“你同意了?”桓朴轻轻地抱着艾薇,柔声道:“让我们迎接他的到来吧。”

开始备孕。艾薇服用叶酸;桓朴把烟酒戒了,不再熬夜干活,每周跑两次步,还补充蛋白粉。三个月后,桓朴和艾薇“配合雌雄”。可一年下来,艾薇那儿毫无动静。哈勃夫妇给他俩介绍了一位老中医,望闻问切,开了一堆草药。艾薇天天熬药,家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草药的气味,仿佛房子的空气里有条毒蛇在喷毒液,非常磨人。但依然没有成效。艾薇一脸平静,没有任何急躁表现。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信息,她买了两张婴儿张贴画,白嫩嫩的皮肤,乌汪汪的眼珠,胖嘟嘟的手臂。好漂亮的娃娃!一张贴在卧室,一张贴在客厅,艾薇一有空就凝视墙上的婴儿,她说,这会产生心灵感应,等自己怀上后,小宝宝会在胎里变得更漂亮更可爱。桓朴心疲了,笑着说:“小薇,咱们也尽力了,看来和小宝宝无缘。要不——”艾薇打断了他,说:“做试管婴儿。”

于是,过程变得更为熬煎。先在北医三院挂号建档,体检,然后促排卵。艾薇去医院打促排卵的针,屁股上一针,肚皮两针,挨完这三针,再抽一针血查看激素水平。天天如此。打完促排针后,艾薇的反应很大,腹疼,恶心。过了十多天,准备取卵。取卵针有羊肉串的竹扦那么长,艾薇躺手术台上,大夫把取卵针插进去取卵泡。一颗一颗地取,取了十多颗。艾薇的卵泡位置不好,取卵针每进去戳一下,她就疼得虚汗直冒。取完卵泡,艾薇从手术台下来,虚弱得直接跪在地上。与此同时,桓朴在旁边取精室,拿出自己准备的U盘,插进医院里的MP5接口,他坐在白色沙发上,边看视频边手动取精。几天后移植胚胎。移植过程倒是很快,几分钟就完成了。这次移植了两个胚胎。

桓朴开车载艾薇回家,开得极为平稳。经过一所小学时,路上有三个减速带,桓朴把车子开得极慢,小心翼翼地过减速带,生怕车子震动让刚刚移植的胚胎从艾薇体内掉出来。后面的车主烦躁起来,不断地用远光灯射他,桓朴下车,怒冲冲地过去理论。艾薇一脸平静地坐在车里。外面传来桓朴和另一个男人的吵骂声。艾薇没理会这些,开始默诵:“观自在菩萨——”念完《心经》,桓朴回来了。艾薇不疾不徐地说:“可以走了吗?”桓朴点头道:“可以走了。”艾薇说:“走吧。”

艾薇她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得在家里照顾她奶奶和父亲,挪不开身。桓朴照料艾薇,加上公司的活儿,忙得焦头烂额,但丝毫不敢表现出来。艾薇专心保胎。她又开始打针,注射黄体酮,黄体酮是油性的,不易吸收,屁股上留下硬块,坐下去都疼,后来针都打不进去了,打完后油直往外冒。一个多月后,艾薇在卫生间里发出一声尖叫。她下面流血了。桓朴赶忙开车带她去医院。但,还是流产了。艾薇把头埋在桓朴怀里,不停地哭。然后擦干眼泪。艾薇静心调养身体,恢复体力,三个月后,让大夫从冷冻胚胎里勉强选出两个,再度移植。移植后又开始打针,打黄体酮,油往外冒。又失败了。这一次,艾薇没有哭,但脸上的神态更严厉了。大夫说,桓朴的精子活力不够,剩下的那些冷冻胚胎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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