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落

作者: 邓安庆

烟尘多战鼓,风浪少行舟。

——[唐]杜甫《摇落》

1

父亲沉迷于打牌的那段日子,我一直都在他身旁。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他为什么一定带我去,或许我能给他带来好运气?他打牌总是赢,一赢就奖励我一块钱两块钱,让我自己随意去买东西吃。那个时候,母亲消失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存在感,只像是留下一痕淡淡的印记,证明我不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我还记得父亲坐在牌桌前的模样:他咬着烟头,烟雾腾起时眼睛眯起,手上的牌在灯光的照耀下露出几颗心或是几朵黑梅花,忽然间桌子震动,“梅花九!”另外三个牌搭子随即咂咂嘴,“嚯,好牌啊!”那一阵喧嚣过后,又是父亲赢了钱。而我坐在一旁,忍耐地呼吸经久不散的烟气。父亲打牌投入时,是全然忘我的,我在不在他身旁坐着,他都无所谓。于是,我会溜开,比如去门外趁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又或者去到隔壁房间看看这家人的卧室是什么样子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走远。如果父亲叫我,而我没有及时出现,他会暴跳如雷,狠狠打我一顿的。

那一天,我还记得风从前门吹过来时随即响起的啪嗒声,像是有人从楼上下来。扭头看时,楼梯口的竹篓静默地蹲在那里,却无人出现。父亲还在叫嚷:“红桃五!”坐在他右手边的建军叔,也是这家的主人回:“大王!”牌桌上的声音喧腾得让人耳朵疼。我候在父亲旁边,等他赢牌,然后心情一好又给我一块两块的,我就可以去小卖部买蛋卷吃了。啪嗒声再次响起,我又转身寻去,这次看到了,原来是条台旁边的画右下角没贴牢,正随着风叩打墙壁。我起身过去看,那不是我常见的年画,而是中国地图。“北京在这儿。”我循声望去,建军叔的儿子大友,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指向地图上的一点。不等我回应,他兴致勃勃地点向另一点:“我们在这里。”不过,他的手指没有挪开,而是往下走,到了海边,“现在咱们垸很多人在这儿,那里工厂多得吓人!”我一看是广东。随后他又指向东边,“也有在这里的。”接着看他指的好几个地方,离家都很远。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过年一问不就晓得了么?现在他们都坐火车,坐轮船,坐汽车……统统都走啦。”他往牌桌上瞟了一眼,冲我使眼色,“咱们也走。”

一开始我们站在门口,冬日暖阳天,阳光笼下来,毛衣都感觉快穿不住了。大友一直在镇上上学,大我两三岁,平日也见不着他,要不是放寒假,他恐怕也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屋内又一阵喧闹声,我扭头瞥了一眼问:“他们为么子不出去?”大友“嘁”的一声,小声回答:“他们不是没出去过噻!没得本事,吃不来苦,又回来咯。”待了五六分钟,屋内无人注意到门外,我们默契地往垸路上走去。我很担心父亲突然叫我,一边慢走一边听动静,唯有微微的风声。几乎家家都在晒被子和衣物,接下来寒潮又要来了。经过我家门口时,稻场上空空荡荡,大门紧闭。大友问:“你妈嘞?”我回:“她去南方了。”大友嘻嘻笑道:“不会跟人跑了吧?”我脏话都快要吐出来了,但我憋住了,冷着脸往前走。我其实不知道我妈去哪儿了,但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他身上有一种让我不安的气息。也许趁现在我就应该返回,父亲随时可能会叫我。可他说:“我有个好玩的东西。”我禁不住好奇,问他是什么。他笑而不语,上前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引着我往垸口走。

爬上长江大堤后,大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上面有阿诗玛的头像,我知道这烟不便宜,毕竟我帮大人买过。他拿出一根栽到嘴里,又从另一边口袋摸出打火机点上,刚吸了一口,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真难抽!”他把烟扔到草坡上。烟和打火机从哪里来的?可能是从牌桌上偷的,也可能是在路边捡的,谁知道呢!我没去问,毕竟跟我没有关系。吸引我注意的是他正在把玩的那只打火机,不锈钢材质,在阳光照耀下亮闪闪的,盖子掀开时发出清脆的那一声,让人忍不住一激灵。见我看得入迷,大友大方地递过来。打火机拿在手上,带着大友握过的余温,掀开盖子,蓝色的火苗应声燃起,说不兴奋肯定是假的,但我假装镇定地还给了他。大友“哟嗬”了一声,我随之看去,烟头点燃了草坡上干枯的草丛,一小圈火苗往四周吞噬草叶,烟雾冉冉升起。我抬脚要去踩熄,大友“哎哎哎”地阻拦。他蹲下身,拿着打火机,在火苗附近这里点燃一簇,那里点燃一簇。我喊道:“要着了!”大友不管,一路往草坡下面点去。

江风渐渐大了起来,大友站在我旁边,看着一团团往四周扩散的火苗,兴奋地说:“你看!每个火圈就是一个国家,他们都在扩张领土!是不是很好玩?你看,你看,那一圈特别猛,把旁边的都吞掉了!你晓不晓得原因?”不等我回应,他咽了一口唾沫,“那里有个最伟大的国王,叫……就叫巴乌大将军吧!他带领着大军打败了旁边那些国家!”我像是看一个疯子那样瞪着他。他在说什么?我完全搞不懂!他“哟嗬嗬”地跑下去,站在火圈旁边,双手挥舞喊着“冲啊”,仿佛真的在带领一支庞大的军队在征服各个小国家。他跳着,跑着,叫着,连我都被他感染了,跟着他吼着“冲啊”。火苗燎过后留下黑灰,那就是征服后的土地,原本一小团一小团,渐渐地连成一大片。火苗越来越旺,逐渐蔓延到堤下。晴了很久,天干物燥,齐腰高的灌木丛燃了起来,发出噼噼啪啪声。我感觉到不安,拽住大友,问要不要扑灭了。大友还在兴奋之中,把外套脱下甩起来,“向前冲啊!冲啊!”

直到带着火星的草木灰从灌木丛飘到了更下面,大友小小地叫了声“不好”。一共有十几个柴垛堆在那里,堆下面都是晒干的棉花秆,堆头是干燥的茅草,碰火即燃。已经有一个柴垛堆头燃了起来,火势渐大,眼看着就要扑向旁边的柴垛了。我喉咙发紧,冲着大友喊:“叫人啊!不然全着了!”更要命的是,柴垛堆尽头就是别人的家。只要是烧过去,罪过就大了。大友杵在原地,任我推他吼他,他都没有反应。可等我要冲下去时,他一把拽住我,“走!”我问他走哪里,他前后扫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才低声说,“快走!”不由分说地,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往大堤靠江的那一侧奔下去。我扭头看,第二个柴垛已经烧起来了,第三个柴垛开始接力。我想挣脱,他不放。我说:“快叫人!叫人!”他粗鲁地捂住我的嘴,低声吼道:“来不及了!走!要是让人知道是我们,就死定了!”我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浑身发冷,双脚一软。他强行地推着我往江边跑,确切地说,是逃。我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是你放的火!”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也在现场!你莫以为你就没得事!”

2

风只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翻过长江大堤,就像是饿兽闻到了血腥味,迫不及待地往柴垛堆的方向扑去。那一刻我极希望自己就是诸葛亮,拿着鹅毛扇轻轻一扇,风就转向了。大友还在把玩他的打火机,一脸毫不在乎的样子。盖子翻起盖上的声音现在让我恨。我让他别玩了,他弯下腰,挑衅地看我一眼,要去点树下的枯草。但当我要去阻拦时,他又直起身子,嘻嘻地笑。防护林里到处是牛屎,走一步要看一步,可我也不管了,径直地往前猛走,离他越远越好。真是倒霉。我默默骂自己,也骂大友。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四周安静得可怕,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我希望在这沉寂之时,听到一点动静。譬如火烧的噼啪声。譬如众人救火的呼喊声。譬如……但我只听到了窸窣的踩踏声。莫非有野狗跟在后面?从脊椎蔓延开来的恐惧感,让我僵在原地。紧接着,我就倒在了地上。等我抬起头,大友已经跑上了坝台,又拍手又跺脚。我知道他等着我去追他,可我偏不。掸掉身上的碎叶,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友在坝上走,我在坝下走。过了一会儿,他也下了坝,跟我并排走。我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便也不说话。防护林好厚一层落叶,一脚踩上去,叶片碎裂发出的细碎声,就像是一片羽毛在耳朵里轻轻搅动,酥酥麻麻,让人上瘾。我瞥了一眼大友,他也看我一眼。我落下一脚,他也落一脚,我再落一脚,他又跟一脚,连绵不断。我加快步伐,他也加快。我放慢,他也放慢。我“哈”的一声,踢飞树叶。他“嚯”的一声,也踢飞树叶。我把树叶往他身上踢去,他同样如此。是生死时刻了。这是大友说的。他宣告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头子,意欲毁灭地球。他要拯救全人类,所以必须打到我。但是我凭什么是恶人,而他是英雄呢?大友不理会我的抗议,立即宣布决一胜负的时刻要到了。他举起手臂,向我冲来,“受死吧!”我不想玩这个游戏,扭身往江边走。可大友像是甩不开的苍蝇似的,一会儿跑到我前面,一会儿在我身后蹦跶。

从防护林往下走,是一片连绵的草坡,再往前是长江,东去西往的轮船悬停在灰白的江水之上。大友拿着一根树枝指向江对岸,“我们要打过去!”他又发神经,我不想理他,蹲在水边,看细浪涌动。他推我一下,“你掩护我!”我不耐烦地躲到一边:“我不想玩了!”大友拿树枝指着我,“你这个叛徒!我要将你沉江!”我喊了声够了,问他究竟要往哪里逃。他摸了摸假想中的长胡子,往江上指去,“坐船出海,征服世界!”我真是要气笑了。这个人没救了。他又仰头想了片刻,说要回去,见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跳起来,“对!我们要回去!而且要赶紧回去!”他把树枝用力甩了出去,“这片江山等我下回来打!”随后,他转身往防护林走,我跟在后面问:“想去送死吗?”他扭头说:“我们不从原路返回!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是我们了。但他们要是发现就我们不见了,就会怀疑我们。”这番话让我信服。我们又一次爬上长江大堤,放眼望去,看来是走得足够远了,远到我们都看不到柴垛堆了,唯有天际飘浮起一股烟柱,提醒我们火还在烧着。

我们从大堤上下来,沿着去农场的那条路走。经过学校时,隔着铁门往里看,操场上长满了草,沿着墙根的那一片树林,无数的叶片,经风一吹,极不情愿地摇晃着飘落下来,刚掉在地上,随即又被吹向四面八方。它们做不了自己的主,意识到这一点后,让我心头一阵沮丧。大友说:“你晓得啵?学校要开不下去咯!”不等我问,他接着说,“听说好多老师,甚至王校长都要到南方去了。”我又何曾做得了自己的主呢?此刻,我多想伸手捏住大友的嘴,让他别说下去了。可他还在说个没完,我只好快步走开。沿途走下来,大片田地被抛荒,原本应该长庄稼的地块上,都长满了杂草。这可把大友兴奋坏了,他几次想跑到草丛里,点燃枯草,都被我拽了回来。此刻,我的心里矛盾极了,一会儿希望不要碰到任何一个人,一会儿又急切地盼着能有个大人从地里走出来,帮我控制住大友。可是,走了半晌,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偌大的天地,空得让我心慌。人们都去哪里了?他们就像是约好了似的,都逃离了这里。

七转八绕了不知多久,才从远离江堤的这边垸口进去。往大友家走时,大友猛拍我的背,让我别灰溜溜跟个贼似的,要像他那样仰头挺胸如得胜大将军一般,甚至还跟沿路碰到的人打招呼,这样别人就有了我们不在现场活动的印象。还好大友家就离这边垸口不远,几脚路就到了。我们走时牌局是怎样的,回来时还是怎样的。我来到父亲旁边站定,心跳得厉害,他也只是瞟了我一眼,又去看手中的牌,就好像我根本没有出去似的。我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落。大友悠然地在建军叔旁边坐下,拿起了一把瓜子嗑。他们难道不知道发火了?也许是这里离江堤太远了,他们没有及时知晓。我不禁看向父亲,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牌桌上了,他一只手攥着牌,一只手在桌沿儿轻轻敲打,精明的眼神在其他三人的脸上流转,好捕捉他们微妙的表情以确定该出的下一张牌。那是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他兴奋也好,紧张也罢,我都是个局外人。这让我沮丧。

3

我来到门口,阳光依旧若无其事地洒下来,就仿佛刚才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真希望这只是一场错乱的迷梦,但大友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嫌恶地看他一眼,他真是一点都感觉不到,还得胜似的朝我眨眨眼。我转身进去跟父亲说想回去,父亲从桌子上摸了一张五块钱递给我时,眼神都不曾从纸牌上往我这边挪动一下。我喊了一声:“我要回了!”他完全像是听不到,往牌桌中央甩了一张牌。那“啪”的一声,让我涌起一股冲动,就如同之前母亲在某一个夜晚闯进来一把掀翻桌子。但我不敢。母亲随后就被父亲推倒在地,我要是如此,恐怕少不了一顿打。我走到门口时,大友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我点头表示明白。离家越近,越能清晰地听到喧哗声。从一条窄巷子转到池塘边,人猛地多了起来,七八个人站在塘边往木桶里舀水,一群人拿着扁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挑起装满的两桶水就往前赶。一路上湿滑不堪,沿路的水井也有人在打水。抬头看去,一大股烟雾往天上蔓延,空气渐渐变得燥热起来。我发现救火的人基本上都是老人,他们喊着叫着,挑着跑着,而父亲他们还在打牌,完全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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