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焰与白狐(短篇小说)
作者: 李浩然他说,那是一九八七年,我二十八岁。这一年里发生了几件大事,当然,每一年都会发生几件大事,一九八七年尤甚。我只讲一件。那年除夕,香港歌手刘天翔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一首歌,叫作《春焰》,反响空前,刘天翔的卷发和喇叭裤成为时尚,就连他伸臂摆手的动作也被争相效仿。春节过后一个月,东北黑熊岭着了一把火,解放军扑救数日,大火方灭,坊间戏言,都是《春焰》惹的祸。实情没人关心。那年天气干旱,好久没有下雨,春天又多风,这都助长了火势蔓延,却不是起火的根本原因。那片林子有名护林员,住在林外铁皮房子里,平日只他一人独住,寂寞无聊,常喝点小酒解闷。那天晚上,护林员喝过半斤之后,觉得腹中鼓胀,点了根烟,走去林间撒尿。尿到一半,面前的松树后闪出一条白影,略一停顿,向远处飘去。他心知是白狐,提上裤子,紧紧追赶,烟头被风吹落,他没顾上捡。白狐在身前十几米处驻足,回首看了眼护林员,双目迸射狡黠光芒,晃一晃尾巴,忽就不见了。这时他感到身后灼热,同时伴有噼噼啪啪的枯叶干柴爆裂的声响,心头一凛,回过头,火苗已蹿至眼前。他唯一的念头是救火,来不及做更多分析,纵身跳进火里。护林员名叫林木,当年三十一岁,河北狮城人,老家有老婆和一个儿子,那一年他的儿子大概五六岁,即将上学。林木平日好酒,常喝的是狮城当地产的地瓜酒,叫作十里香,酒厂就在他家百米外,每次回家,他都会带两箱去黑熊岭,喝完再让老婆邮寄。那场大火烧了二十七天,半个黑熊岭被毁,死了三十八个人,其中救火的兵民十二人,全被追认为烈士,得到政府奖赏和抚恤金,林木不在此列。调查组在调查起火原因时,在铁皮房里发现半截烟头,林子灰烬边缘也寻到一支被燎得焦黑的烟屁股,于是他们断定,火灾是护林员乱丢烟头所致。护林员工作守则中,禁止吸烟是重中之重的一条,所以,林木既没有被追认烈士也没被追究责任。说得难听点,白死了。
电话是零点十五分接进来的,事先已经过导播确认,他说讲一个几十年前轰动全国的案子,没有鬼狐精怪,不涉封建迷信,都是真实发生的,他是当事人。声音苍老虚弱,喉头似被浓痰包裹,能隐隐听到喉咙深处的呼噜声,像锅中气泡翻腾。在他讲述过程中,我几次想打断,出于职业素养,都忍了下来。我听完,他不在事件当中。不等我提问,他已挂断电话。所幸留下了地址。
我是一名电台主持人,主持一档故事栏目,讲民间逸事和一些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时间在晚十一点到次日一点,名字叫“午夜铃声”,取自那部著名的日本电影。零点以后,有听众互动环节,听众打来电话,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大多恐怖离奇,难辨真伪。铃声也仿照《午夜凶铃》,氛围造足。互动者多数为托,按照导播给的台本照本宣科。真的听众来电,会首先经过导播初筛,审核通过,切进直播间,我和听众一起倾听,对方讲完,我提出疑问,对方回答,挂断电话,我再进行一番合理推测和倾向于唯物主义的解释。互动者会获得一份礼品,由导播寄出。
地址在狮城玄武大街东段,老盐业公司家属院。那座大院已有些年头,八九十年代,我姨妈一家曾住在里面,两排单间的尖顶瓦房,一间二三十平,吃饭睡觉都在其中,用衣柜隔开卧室和厨房,一边放床,一边放灶具,洗澡要去院子里的公共浴室,有专人负责烧锅炉。那时我妈常带我去蹭澡,中间是换鞋间,靠墙摆着鞋柜和两条长凳,左右各一间浴室,均挂着棉布门帘,右边写着“女”,左边写着“男”,浴室里白瓷砖铺地,四周墙壁上安着十几个花洒,有几只喷头缺失,只剩弯曲的水管儿。我妈每次去了必洗,我则热衷于跟表妹玩游戏。当年我和表妹在院子里藏猫猫,曾躲进锅炉房里,烧锅炉的是个疤脸,那张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做了好几天噩梦。后来,盐业公司倒闭,大院住户均已搬出,据我所知,那些房子后来卖给一些个体户,做了库房,不想竟还住着人。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点,客厅亮着灯,我妈房门半开。近年来她的胆子变小,独睡时总要开灯,甚至有一段时间,常跟我念叨,我爸来找她了,说他一个人孤苦,要她尽快下去陪他。我劝她多出去走走,跳跳广场舞,打打麻将,别总把心思放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她的神情黯淡,说,是啊,虚无缥缈。之后,家中就不见了我爸的遗像。
我给她关门,尽量不发出声响,却还是惊动了她,她打开床头灯,橙黄的灯光中呈现一张干瘦的脸,似被黑暗碾平,又让灯光轧出几道印子。印象中,她老了很多年,偶尔翻相册才会记起,我妈当初是多么俏丽的一个女人。有一张全家福,她坐在木凳上,留着齐耳短发,刘海遮住眉毛,眼睛圆圆的,鼻子挺拔,一半承载阳光,另一半陷入阴影,整张脸就立体起来,嘴巴微张,在笑,露出左侧的虎牙;我在她的怀里,紧皱眉头,一脸桀骜的模样;我爸在她身后,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咧开嘴,木然笑着。照片本为黑白,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彩色,仔细分析,是被我妈的光彩晕染所致。
我妈欠欠身子,说,回来了?电饭锅里还有粥。我说,你睡吧。将门带紧,到厨房揭开电饭锅,里面是八宝粥。平日我一觉睡到晌午,那天却很早醒来,起床发现我妈不在,电饭锅的保温灯依旧亮着,换成了枸杞银耳粥。吃到一半,响起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我妈走进来,将彩扇扔到沙发上,叉腰站在门口。她脸上塌陷的皮肤此时被某种气体填充,显得饱满起来。不等我发问,她说,张金兰这死娘儿们,凭啥说我跳得像癞蛤蟆?也不照照自己啥德行,屁股撅三尺高,知道的是跳广场舞,不知道的以为野猫发情。我妈的嘴巴一向刻薄,这次殃及张金兰,我有些意外。张金兰住我家楼上,素与我妈交好,平时以互赠东西为乐。比如我妈包了饺子,必定让我送一盘给楼上张阿姨,张金兰老家的花生熟了,一准儿也会让她老公拎一袋下来。我劝她消消气,广场舞是集体运动,难免出现不和谐的声音,不如去舞剑,自娱自乐,也不影响别人。她没吭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沙发颤了两颤。我放下空碗,换鞋出门。她问,这么早,去哪儿?我说,单位,今天事儿多。暂时瞒着她,是我考虑再三的决定,事情还不明朗,让她知道,定然沉不住气。
导播准备的礼品放在副驾,是一个月饼礼盒,装在大红色“狮城电台,共创未来”的手提袋里。中秋在即,送月饼正合时宜。路两边的银杏叶子均已呈现淡黄色,遇风摇动,似一簇簇焰火,地上落叶翻滚,又如游鱼。曾经的酒厂仍在,经过扩建,厂区纵横半条街道,一出门就能闻到热烘烘的酒糟味道。
大院由红砖墙圈起,墙上写有标语,字迹已难分辨,标语上又覆盖了“拆”字,似乎新涂;黑漆大门半敞,门上漆面脱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皮;地面坑坑洼洼,多处轮胎碾压痕迹,左右两排尖顶房,原本刷成绿色的门窗均呈暗淡的土灰色,几扇窗户窗扇缺失,幽幽注视着我,像一只只失眠的眼睛。左数第三扇门前,停着辆三轮车,车斗空着。
自从姨妈搬走后,我再没来过这里,如今大院还是那座大院,只是像曾住在这里的人们一样,进入垂暮之年。
我将车停好,提着礼盒下车,敲响三轮车后的木门,门上镶着四扇水渍未干的玻璃,随着敲门声咯咯作响。木门缓缓开启,门缝中涌出尘土被水浇湿的味道,随后我看到幽暗中慢慢浮现一张脸,被岁月风干,似乎已在门后悬挂了三十年。我不由后退一步,礼盒险些脱手,后背像被撒上一层霜粒,寒气顺着脊椎骨迅速传遍全身。我稳定心神,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失礼。我说,你好。
细看之下,这张脸一半虽仍被疤痕覆盖,似无变化,另外半边脸却已严重老化,眼袋和法令纹使它看起来像木块拼接而成的玩偶,他的下巴被无形的丝线拉扯而张开嘴巴。请进。他的声音比热线里更加沙哑,让我想起锅炉房上那只被烟尘覆满内壁的烟囱。室内布局与我姨妈家类似,外面是厨房,铁架上铺着案板和炉灶,铁架下放着煤气罐和一棵白菜、一捆大葱,中间立着两个衣柜,内侧摆着书桌和床。房间里味道复杂,灰尘味大葱味油烟味霉腐味甚至尿臊味调和在一起,塑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形象,穿越三十年的时空,风尘仆仆立在我的面前。
他拉出桌底的椅子,说,坐吧。又用壶口泛白的蓝色暖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杯口缠绕一圈淡黄色茶渍,想来已渗入杯体,无法清除。将水推至我面前,他坐在床沿,说,刚收拾好,你就来了,比我预计的早了点。我才发现水泥地面上湿漉漉的,拖把擦拭的印痕仍清晰可见。我把礼品横放在桌上,说,我没想到电话是你打的。他大概听出我语气中的失望,说,我没有耍你的意思,我真去过黑熊岭,跟你爸一起喝酒,当天的情景没人比我更清楚。我说,那为什么今天才想着说出口?他嘴角抖动,说,我快死了。我说,怎么?
他说,前些日子喉咙疼痛,以为上火,去药店买了清热解毒片,吃了两日,症状不见好转,反有加剧趋势,去医院检查,医生委婉告知,是肺癌,晚期,已可准备后事。我一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这时突然想起你爸,想到在我死后,我们两个重逢,我该如何面对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我当即决定,要在死前说出真相,不再让你爸蒙受不白之冤,见了他也好有个交代。
我说,你热线里说的,和我所知道的,好像并没有两样,除了那只白狐。他说,直播里听众众多,我当然不会说实话,我只想把你引来,和你面谈,你再把我所讲的,转告你妈。我问,为什么要转告我妈?他低下头,神情有些慌乱,说,她当初为给你爸昭雪,受了不少委屈,我心中有愧。
在我爸死后,我妈带着我赶去黑熊岭,找到林业局讨说法,一住数月,这事儿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友知情。但是,姨妈向来是个大嘴巴,无法保证她把这件事当成谈资讲给认识的人听。疤面老者也许是直接听众,也许是间接听众,我还是无法信任他。我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的?
那一年,他二十八岁,住在黑熊岭,以打猎为生。十天进山一次,天未亮出发,天黑方归。必经我爸的铁皮屋,常见我爸扛着铁锹出门,两人便相伴走一段路。逐渐熟络,在他下山时,我爸邀他进屋歇息,他亦不拒。我爸温酒烹肉款待,两人喝到酣处,不觉到了凌晨,他便留下过夜。他以猎物馈赠我爸,野兔、獾子或者山鸡,我爸并不独享,或炖或炒,制成野味,两人共食。对于我的家乡名酒十里香,他赞不绝口,称口感绵柔,后劲虽足,却不上头。
他给我爸让烟,我爸摆手,说不抽,并告诫他,出了这个门,在岭上不许见一点火星儿。
那年天气干燥,春节过后,只下过一场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仅在屋顶上留下一丝痕迹。那年多风,一刮一天,挟着黄沙,从岭外滚来,遮天蔽日,像有妖物作怪。他想起老辈人说,天生异象,必是不祥之兆。
那天两人喝到很晚,都醉了七八分,他称尿急,去屋外小解。我爸指了指他嘴里的半截烟,他会意,将烟捻灭,走出门去。走到林边,解开裤腰带,如他在广播中的描述,一只白狐蹿出来。他看清了它的样子,通体雪白,鼻尖粉红,似雪中盛开一朵蜡梅,体态丰腴,长约一米,只尾巴就占去半数,尾尖翘起,不停摆动。他当即被它迷住,心中感慨,这等成色,生平所仅见。那狐狸警惕地看他一眼,转身向林内奔去,他提上裤子,紧追不舍。追出几百米,那白狐突然驻足,回过头对他怒目而视,他被慑住,停下脚步,像被施了定身术。白狐龇出尖牙,发出一声嘶吼,复又遁去。等他回过神,早没了白狐的踪影。他不舍离去,在林中徘徊,光线昏暗,他却满眼皆是白狐散发光芒的身影。他坐在一截枯树桩上,失魂落魄地点了根烟。烟抽完,才起身离去。
大约凌晨三点,两人被火烧树木的噼啪声惊醒,披上衣服,各提一支灭火器,前后跑出去。此时外面火势沸腾,火光将夜空照得如同一面红绸,百米外已感到面孔灼热。我爸悲吼一声,纵身入火。他随后跳进去,两人衣服顷刻燃起。他拉住我爸,喊道,扑不灭的,快跑吧。我爸挣脱开他,脚步不停,仍抱着灭火器,往火焰上喷射,说,森林起火,是我失职,我活着也没脸见人了。眼见再往深处走,必定葬身火海,他只好扔掉灭火器,跑了出来。
他的半边脸以及一条胳膊被烧伤,忍着痛下山;火势愈加猛烈,山似乎在熔化,逐渐变矮;山后红彤彤的,不知出自火的映射还是晨曦霞光。天刚亮,就见成队的消防车向山上呼啸而去。他简单包扎下伤口,收拾行囊,当天就离开了黑熊岭,到了火车站,鬼使神差般,买了前往狮城的火车票。
你爸是个英雄,大火因我而起,害他丢了性命,后又惧怕被追责,让你爸死后还要蒙受不白之冤。老人眼眶中泪光闪烁。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他,是在院里的锅炉房里。近三十年过去了,在他的叙述中,我一度恍惚,仿佛再次置身锅炉房里,一侧炉膛里煤炭熊熊燃烧,映得他的疤脸如一块烤红的山芋。锅炉房里溽热,我却感到寒气扑面。他冲我咧嘴一笑,说,你是白荷家的孩子吗?语气阴郁,像被一根冷铁推搡,我不由倒退,脚跟踩到门框上。他的手伸进衣兜里摸索,随后掏出一块包在白色糖纸里的奶糖,说,拿去吧。他的手掌黝黑,掌纹像树的根系,盘根错节生长。他再次伸出手掌,伸向水杯。喝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