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执念(创作谈)
作者: 李浩然短篇小说《春焰与白狐》写的是记忆与执念。在我小时候,经历过这样一件事:一天时近傍晚,我独自在街上玩,看到街口悬浮着一团红色火球,在离地半米高的位置,忽忽悠悠向我飘荡而来,到我脚边,继续向前滚去。我一路尾随,直到它拐进一条小胡同,倏忽不见了。后来我跟很多人讲过这件事,没人肯信,包括我的父母。高中时,在书上看到“磷火”一说,我试图为幼时那次灵异事件找到科学的解释,但我发现,我看到的火球与磷火虽有相似之处,却也有很大区别,比如,磷火应该不会拐弯,而我看到的火球更像一只行动自如的动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怀疑自己,那天的情景,究竟是我目之所见,还是出自我的梦境。
大概记忆也是有保质期的,期限因个体以及环境差异各不相同,有的记忆变质之后会彻底消融,沉入深不见底的时间之河,再也无法打捞;而有的记忆变质之后,会与时间形成化学反应,呈现出一种绮丽的玄幻的色彩。比如我的奶奶,她在世的最后一年,剩余不多的生命力聚集于嘴巴,她躺在床上,絮语不止,与每个来访者分享自己年轻时的荒诞经历以及家族丑闻(均被我爸和两位叔叔一一否认),这给我妈和我婶婶们造成了极大困扰,每有客人来访,就会提心吊胆地坐在床边,对我奶奶的嘴巴进行严防死守。在她过世之后,我时常怀念,怀念很多年前,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光。无疑,她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出于本能地进行加工和再造,给她一根树枝,她会给你变出一棵大树;给她一片花瓣,她会给你变出一座花园。她是个记忆的魔术师。我也时常会想,如果她认得五千个汉字,或许能够成为一名小说家。可惜她是个文盲。
如果调动我们关于儿时的记忆,会发现童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阶段,一切都是那么曼妙,甚至天也更蓝,水也更清。如果我们拨开这些繁华茂盛的枝叶,继续向更深处探究,就会发现,隐藏在叶片下的虫洞和枯败:和人打架被痛揍,在蛀牙的折磨下彻夜难眠,被一条狗追赶整条街……这些晦暗往往被选择性遗忘。
更有趣的是,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记忆里会呈现不同的面貌,有人对自己的过往进行了张冠李戴或者夸大其词的篡改,而导致真相如一团迷雾,隐藏起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我不是哲学家,无法勘破记忆的奥秘,我只是个写故事的人。我想编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于是有了这篇小说。里面出现的香港歌星和那首《春焰》可以对照费翔和《冬天里的一把火》。众所周知,在那首歌席卷大江南北时,大兴安岭着了一把火。这是这篇小说和现实之间唯一的联系。我在小说里编造了一个地名,黑熊岭,这可能受到了《熊出没》的启发。还杜撰了一首歌,歌词写得像是顺口溜,没有一点港味儿。这都是对现实的回避,我不想让一篇小说调起人们对灾难的回忆。小说里“我”的身份是一名电台播音员,这是对上一篇小说《召唤术》的延伸和补充。那时候我想写一个系列,“我”在主持节目时听到的奇闻异事。结果写完《春焰与白狐》就搁浅了,转而又去搞了另一个系列。这说明我是个没有长性的人,热情总是来去匆匆。
主人公疤面老者是个痴情的人,他暗恋了“我妈”几十年。我当然不能让这样的爱情开花结果,所以疤面老者成了爱情的“殉道者”。这篇小说想要呈现的绝不是爱情,我更想探讨的是,当巨大的创伤(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发生后,人们如何在记忆与遗忘、真相与重构之间艰难穿行。疤面老者对“我妈”几十年无望的痴恋,正是这种“重构”的极端体现。他将自己的一生情感,锚定在一个不可能的对象和一个被自己无数次美化的“记忆”上,最终成了爱情的牺牲品。他的悲剧性,不在于得不到,而在于他活在自己精心构筑的记忆牢笼里,拒绝接受现实的变迁。他的脸被火灼伤留下的疤痕,是外在的创伤印记,而他内心的“疤痕”,那份固执的、被记忆固化的爱恋,才是更深沉的痛苦之源。
这是关于记忆的执念。佛家有云,人生三毒,嗔痴贪。这是一切痛苦的来源。疤面老者占了“痴”,也就是执念。这样痴情的人在文学或者影视作品里屡见不鲜,大多数以悲剧收场。白娘子的痴换来的是被永镇雷峰塔下,黛玉与宝玉更无须多言,就算金庸笔下的痴情男儿段誉,原本抱得美人归,却被金庸老爷子在晚年残忍改写,让他“幡然悔悟”。可见,在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是崇尚“放下”的,之所以推崇“放下”,是因为太多的“放不下”。
时至今日,我仍然对幼时目睹的火球念念不忘,而我的一个朋友,总会跟我说起上学时在食堂偶遇的一个姑娘。他十分确定那个姑娘是他的校友,但是后来他用尽了方法,却再也找不到她。这也成为他心头的一个执念,导致他到了现在,还是对此耿耿于怀。不过他的症状轻微,而且是偶发性,除了偶尔让他内心悸动一下,并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
还有人把执念当成了信仰,这可能是高级的执念,比如我认识的很多人对写作的态度。坚持写了几年,没有发表过任何一篇作品,可还是笔耕不辍,起初我会劝这样的朋友,别太执着了,别太在乎了,既然写不出成绩,那何不把写作单纯当作一种陶冶情操的爱好呢,类似于退休大爷大妈跳广场舞和下象棋。后来我发现,我的劝说不但起不到效果,反而会使对方更加焦虑。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的态度出了问题,让对方感觉受到了轻视,所以我放弃劝说,改成鼓励。你无法剔除一个人心中的执念,但可以为他添一把柴,也许就是这一把柴,会让他拨云见日。如果执念真的成了信仰,那他在乎的,也就不再是成绩,而是内心的安宁与满足。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对于疤面老者这个人物,我们是不是也要辩证地看待他的悲剧性?他的执念是求而不得,还是隐忍不发?他在这份执念中,是否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与满足?他对“我妈”几十年的痴恋,建立在一个极其薄弱甚至扭曲的现实接触之上,却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记忆不断润色、拔高,最终固化为一种坚不可摧的信仰,并最终让他在那个由记忆和幻想支撑的“爱情”里“殉道”。他至死都活在那个自己编织的,与“白狐”同在的幻梦里,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只是我们很难理解罢了。
写这篇小说时,我试图让叙述者“我”成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个试图用唯物主义和现实逻辑去解构疤面老者故事的解谜人。然而,随着故事的推进,当“我”面对老者临终的嘱托,面对殡仪馆面包车带走他遗体的场景,特别是当收音机里再次响起那首《春焰》时,“我”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那首歌,如同一个咒语,瞬间打通了时空,将“我”拉回童年的大院,拉回对父亲模糊的记忆,拉回母亲当年歇斯底里的愤怒与后来深沉的哀默。疤面老者的执念固然荒诞,但母亲对父亲名誉的执着捍卫,乃至最终对往事的淡然遗忘,何尝不是不同形态的“执念”?叙述者的冷静之下,隐藏的是对记忆的困惑与敬畏。他最终选择对母亲隐瞒老者的临终之言,表面是出于理性的判断,深层则是一种保护,保护母亲用时间好不容易换来的内心安宁与满足。这本身也是一种对记忆的主动干预和选择。对于记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之握手言和。疤面老者用执念美化记忆,母亲用遗忘寄存记忆,“我”用淡漠缅怀记忆。
写作或许正是我处理自身“记忆执念”的方式。在虚构的疆域里,我得以安全地打捞那些沉入时间河底的碎片,审视它们如何在河水的折射下变形,在光阴的摩挲中发光。我像奶奶一样,本能地对这些碎片进行加工和再造,试图赋予它们形状和意义。不同的是,我认得汉字(可能不到五千个),能将这些编织成故事。这或许并非懦弱的逃避,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面对——在虚构的镜子里,照见记忆的深渊,理解那些“痴”的根源,并最终与自己、与时间达成某种和解。奶奶通过口头讲述,让她的“大树”和“花园”枝繁叶茂,而我,则试图在文字的土壤里,留下些许痕迹,哪怕它们注定会如同那座盐业公司大院一样,在时间的推土机前扭曲、消失,沉入被遗忘的河流。我试图用写作给记忆之焰添上一把柴,让它烧得更久一点,好在我穿越记忆迷雾时,照亮那短暂而崎岖的路径。
责任编辑: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