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好人

作者: 梁鸿鹰

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页

1. 俄语小孟

我们曾像是一群贪玩的讨人嫌的小动物,除了学校的老师,没有哪个大人愿花时间和我们交谈,可能他们也没有预备好怎么和我们说话以及说些什么。大人们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都藏起来,要么就是他们肚子里根本没有多少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向我们炫耀。但有一个大人例外,那就是小孟。

小孟的大名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从北京来的兵团知青,除说一口让人羡慕的普通话,还会说俄语,大家背后都叫他“俄语小孟”。小孟个子不高,戴一副深黄色的有机玻璃框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能看到他那双眼白多、眼仁小、分外灵活的眼睛。小孟头发不多,但再冷的天也不戴帽子,脚上总穿着一双笨重的大头鞋,没见他换过。

他上班的地方叫经营管理站,离县一中北门只有三四百米,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除了小孟,好像没见过别人从那里面出来。

别看小孟个头不高,走路却很快,一年四季不管天多冷,风多大,下雨还是下雪,他每天早上跑步,沿着东方红小学的跑道,绕着第一中学的围墙,顺着东风大街跑。没人见他骑过自行车。

“小孟”是我们老师辈的人,我们这帮小孩子本不该这样叫,但因为他身体单薄,又瘦又小,便在背后被叫成了这样。小孟到底多大年纪,我们不知道,不关心,只觉得他像个小年轻,聪明,友好,机灵,有学问,他与我们聊天时从不像别的大人那样问你父母是谁、在哪里上班、家里几口人、学校班主任是谁、课教得怎么样,他问的话更像智力竞赛考题。比方他会问,为什么冬天刮东北风,夏天刮西南风?月亮为什么会变圆变半圆再变成月牙?黄河水为什么是黄的?骆驼嘴巴为什么不停嚼东西?驴为什么打滚儿?等等。我比别的男孩更愿意向他提问,他就经常透过眼镜将目光投向我。

小孟从不放弃展示俄语才能的机会。几乎每次见到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他都会把我们拦住,进行一次长时间的俄语表演。他声调抑扬顿挫,辅以各种手势,眼睛轮流盯着我们,生怕哪个人溜号。他嘴里哇里哇啦地讲着,我们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他的表情、手势、语句变化多端,让我们不感觉重复。当然,大家更喜欢他扮演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里的瓦西里、布哈林和捷尔任斯基,观赏他学这些人物说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请让列宁同志先走。”“列宁同志已经不发烧了,已经不咳嗽了,列宁同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我们的观看怂恿着他的炫耀,他使劲让大家明白,这些神情和本领专属于他一个人,不能被别人拥有,胆敢模仿,必遭遇麻烦。后来,我还知道了他手里有手抄本小说。

小孟不爱给我们讲北京,说北京在纪录片里已经演得够多了,你们迟早有机会去亲眼看看的。他倒是爱给我们讲兵团的经历。小孟还不满16岁就瞒着父母报名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那是1969年冬,他与数百名学生一起,坐着从北京火车站开过来的硬座慢车,将近一天才来到巴彦高勒,连夜分乘几辆卡车,被转运到兵团农场,在沙漠边缘的简陋土屋里安营扎寨,开荒、挖渠、种果树和玉米,慢慢地,也就不太想家了。

小孟对我们隐瞒了很多。听范小乙妈妈讲,小孟来到兵团第二年,与一个大他五六岁的上海女知青好上了,不久推荐工农兵学员,女知青回到上海,不再联系他,分手对小孟打击不小。小孟捡起曾经学过的俄语,拼命练习,还给兵团广播站写稿。1975年兵团解散,小孟因为俄语好,会写文章,被推荐到县农机局,来到经营管理站专门翻译农机资料。不知他翻译过多少农机资料,除此之外还干过些什么。

在我们的眼里,小孟是个闲人,时刻准备给我们解闷儿。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碰到小孟,有一天,他从小门出来,看到我一个人低头行走,像是有些失望,他踌躇了一下就叫住了我。显然,他的表达欲战胜了一切,我被他当作聊胜于无的倾诉对象。

喂,同学,你要去哪儿?

——去找范小乙。

别去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听你的。

从前有个老财主。

——老财主有三个儿子。

重新来。从前有三个和尚。

——老和尚让他们去挑水。

你知道得够多。

就在我俩独处的这个特殊时刻,我看到他急切地要与我交谈,展示他的俄语才华,便想乘人之危,占个便宜。小孩子本性就是这样,像大人说的,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不过,我没有勇气张口,我踌躇不已,绕着经营站门口那棵大杨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心里的鬼,终于被小孟识破。

转什么转,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跟你借《梅花党》。

你怎么知道我有?

——听别人说的。

你要为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他示意我走近,然后尽量压低嗓门,小声对我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就你一个人,不带别人。

我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急忙转身回家。这天夜里,我睡不踏实,一会儿一个怪梦。在梦里面,小孟划着一只木船带着我行进在波浪翻滚的大海上,我从船上掉下来,拼命抓住船帮,挣扎着要爬上来,小孟突然变了脸。他张牙舞爪,手抄一把钢叉向我扔过来,我大叫着醒过来。我还梦到自己跟着小孟上山采灵芝,我向老师撒谎,让范小乙为我带病假条,说我住院了,没法上课。我向北出发,在荒山上爬了一天一夜,在一个雨后傍晚,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灵芝,只见那朵灵芝黑不溜秋,开在高高的悬崖上,于是又走了一天一夜,终于伸手探到灵芝了,灵芝却突然变成一朵火焰向我逼近,吓得我瞬间失去重心,从悬崖上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傍晚,我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来到经营管理站门口,拍了拍大铁门,很快,小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不用说,信封粘得牢牢的。我接过来,发现信封两面一个字都没写,小孟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把这个当面交给三完小的吕老师。吕老师我认识,她住三完小单身宿舍,教我们美术,鼻子很小,嘴唇薄薄的,长长的眉毛快连到耳朵边上了,一点都不漂亮。不过,为了手抄本,我管不了那么多,高高兴兴地拿着信封出发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吕老师见到我一点都不吃惊,她像等候已久似的,把我让进来,平静地接过我手上的信封,放在身后小桌上,然后将一个封好的沉甸甸的牛皮纸袋递给我,纸袋上同样什么都没写。我此时才发现,屋里并不只有吕老师一个人,还有乔老师,她正坐在灯下另外一张小桌旁,读着一本不薄的书。乔老师比吕老师皮肤白很多,个子高高的,是出了名的漂亮老师,教小学珠算课,我曾经因为课堂上乱晃算盘,挨过她批评,她转过身默默看着我接过纸袋,目光让我很不自在。我赶忙拔腿就走。

小孟也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开门后接过我带来的大纸袋,把他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我,那是和吕老师给我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纸袋。我接过来,感觉分量不轻。回家后我坐在桌旁打开纸袋,里面的手抄本是《第二次握手》,不是我期待的《梅花党》。

随后几天我都沉浸在阅读的快乐中,享受着秘密独占的欢乐,原来这欢乐比别的欢乐大得多得多。

就在我要去还手抄本的那天傍晚,范小乙推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小孟出事了!我赶忙把还剩十几页没读完的《第二次握手》塞进抽屉,问道,怎么啦?小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下午到县医院给姥爷取完药,从医院出来,就看到小孟脸色苍白,手按着肚子,满手是血,急匆匆跑进来。

原来,小孟在去农机局开会的路上被人用刀捅伤。凶手是乔老师的哥哥,当时在汽修厂工作,是个钳工。

2. 卢大脚

人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且常常倾向于把自己的本事藏起来,免得让别人识破或学走。但无论本事大小,人们不会对自己的老婆隐瞒,这没有必要,而且根本就瞒不住。我们家住在三完小家属院的时候,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位教算术的卢老师,真名卢自刚,外号卢大脚,这个外号得自他人高脚大,走路快得让人追不上。卢大脚在学校里无足轻重,唯唯诺诺,回到家里则像变了个人,颐指气使,刚愎自用,成天吆三喝四的。

不少人觉得,卢大脚在家里说一不二,是因为身体好,人勤快,自然威信高。说实在的,他勤快得有些让人不可思议,比如,每天早上拿个大扫把打扫本来不大,也不太需要扫的院子,没有一天中断。再比如,他几乎每天都洗衣服,太阳一出来,就让拧干的衣服把院里的晾衣绳占满。他还特别爱捡柴火,进院门左手边有个柴火棚,柴火棚旁有个小鸡窝,每天他都往棚里面扔一些树枝、木棍、硬纸板之类,或把从沙窝、野地里搂到的能烧的草堆到里面去。想必他家从来不缺柴火。

卢大脚还爱干泥水活、土木活,过一段就把柴火棚子拆掉,重新拾掇一番,鸡窝他也经常翻盖,不断加高,加宽,或给墙面抹一层新泥。在院子里种菜种草种花,也是卢大脚喜欢干的事情。面积有限的院子,硬是让他翻松一块地,撒上种子,浇了水,施以鸡粪,但长出的蔬菜、花草都不太精神。挖树根,同样是卢大脚不辞辛苦坚持做的事,各种大小树根,被他用自行车大老远驮回来,今天在一个地方堆好了,明天又移到另一个地方。总之,这个高而瘦削、永远戴着一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帽子的算术老师,永远满头大汗,只要不上课,就必定在自家院子里不停忙碌,边忙碌,边不停地唠叨抱怨,听众只有他老婆一个人。

卢大脚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没读过书,不爱说话,卢大脚自恃有点“文化”,是教书的,就动不动摔东西,在院子里大吼大叫,不是责问家里的鸡蛋为什么没有收、水为什么泼在了人走道的地方,就是呵斥儿子出门为什么没给戴好棉帽子、女儿的鼻涕为什么没有擦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每逢这时,两个孩子就从房间里跑出来,女儿抱住妈妈的一条腿,儿子靠在妈妈另一条腿上,手指含在嘴里,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

有年冬天,卢大脚用一架独轮小推车推着宝贝儿子回家,经过一块冰面,脚下一滑,小推车侧翻,儿子被甩出小推车,重重摔在冰面上,棉帽子掉了,脑袋着地,左胳膊也受了伤,大哭不止。卢大脚赶忙把儿子送到县医院,照片子,诊断为“脑震荡”,左胳膊骨折,在当时人们的头脑里,“脑震荡”仅次于脑膜炎,是严重得不得了的大病,骨折也得百天才能痊愈。闯下这次大祸,自知罪过不浅,卢大脚老师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就蔫了,迟钝、谦卑、沉默,走路不再风风火火,说话变为低声下气,从此,大家再也没听到他站在院子里骂老婆。

后来,院子里倒会传出卢大脚被老婆骂的声音。一时间小院里又是鸡飞狗跳,两个孩子哭哭啼啼。有次两口子从屋里吵到院子当中,此时的卢大脚失去了原有的雄辩与自信,说话跟不上趟,顶多还击一句“头发长见识短”之类,声音有气无力。倒是他老婆口齿伶俐,满脸鄙夷与不屑,一字一句地骂出声来:你以为自己多有能耐,假积极什么呀?瞧你那副德行,可笑,连算术都教不好,还想当副校长呢,做梦吧!

看热闹和劝架的人发现,卢大脚的老婆一点都不难看,个子小,但干净利索,只是因发怒扭曲了脸,显得面目可憎。我还注意到,看父母吵架的时候,他们的女孩站在父亲那边,扯着卢大脚的裤腿,抬头盯着妈妈直流泪,男孩也靠在爸爸腿上。

不久便有人说,卢大脚的小舅子升到了县水利局的副股长,把卢大脚的老婆安排到一个下属单位食堂做饭。卢大脚老婆一下子变讲究了,穿新衣服,戴花头巾,骑卢大脚的自行车上下班,脾气更大了。他们在院子里吵架,渐渐不再有人过来劝阻,两个孩子依然都站在父亲那一边,呆呆地,像望着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母亲。

卢大脚还时不时在院子里忙活,将拾到的柴火放到破败的棚子里,为鸡窝抹层新墙皮,或侍弄那些长不成样子的植物。只是因为家里唯一的自行车被老婆占用,他再也没有从外面运回他喜爱的树根。

3. 老杨头

老杨头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本来,小孩子们对大人的名字就不关心,只记得他们那些有趣可笑的事情。大人们有的被仰视、敬重,有的被议论、反感。老杨头呢,是大家都喜欢的人。

老杨头在我们县的兽医站工作,是一位给牲口看病的医生——牲口可不是一般的兽,而是体格比较大、能够给人帮忙的动物。鸡、鸭、兔子、羊,都不算牲口。兽医站在县里只有这一家,离城中心不远,旁边是第三中学,占据着一个不错的位置。兽医站的大门由铁板和铁条制成,被涂成蓝色,门口两边各立着几棵笔直高耸的杨树,像是守着门一样。兽医站大门平时都大敞着,并不关闭或上锁,大家完全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和牲口,如果我们这些小孩子进去玩,老杨头也不会赶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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