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味道

作者: 子安

山雾还未散尽,我便背着竹篓跟在奶奶身后进山了。露水沾湿了裤脚,像山伸出的舌头轻轻舔着人间。奶奶的灰布衫晃在前头,像一片移动的云,时不时被野蔷薇的枝条勾住,又倏地挣脱。她总说,山的味道得趁早采,等太阳爬过东边那道梁,露水一干,药材就失了灵气。

我至今记得那把老药锄磕在青石上的脆响。奶奶蹲在蕨草丛里,枯瘦的手指掐断一截车前草,草茎断裂处渗出乳白的汁水,沾着山风递来的苦香。“这是山流的奶。”她将草茎递到我唇边,清苦瞬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滑进胸腔,像吞下一口凝结的雾。远处有布谷鸟在叫,一声声把晨光啄得更碎,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

背阴处的岩缝里藏着老茶藤。叶片背面覆着银霜,奶奶说这是山神的指纹。采茶要掐“两叶一芯”,不能贪多,否则明年就不肯长了。竹篓渐渐沉起来,茶香混着艾草的辛烈,在篓底酿成某种秘而不宣的酒。偶尔有松鼠从头顶掠过,松果砸在枯叶堆里,惊起沉睡的蘑菇,伞盖下抖落的孢子像细雪纷扬。

正午时分,我们坐在溪边分食竹筒饭。溪水把太阳揉碎了洒在石头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把银币。奶奶从腰间解下葫芦,仰头饮山泉水时,喉咙滚动如吞咽整条溪流。她教我辨认水芹和毒芹:“毒芹叶背发紫,像淤青的脸。”说着掰开水芹的根茎,乳白的纤维里渗出清甜的汁,沾在指尖竟有蜂蜜的黏稠。

转过三道山梁,忽见野莓丛红得晃眼。荆棘划破手腕也不觉疼,浆果在齿间爆开的酸甜,是山神窖藏了整个春天的酒酿。奶奶用桐叶包起熟透的野莓,说要带回去给灶王爷尝尝。暮色渐起时,山岚从谷底漫上来,裹着松脂与腐叶的气息,像某种古老的叹息。归途中遇见断崖边的野百合,奶奶不许我摘:“留着给夜归者掌灯。”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底,药材在沸水中舒展筋骨。药香从瓦罐里溢出来,攀着炊烟往星空飘。奶奶往灶灰里埋红薯,火星子噼啪炸响,爆出几粒流萤。她说从前闹饥荒,后山的观音土能止饿,但吃多了就变成不会说话的石头。“山最知道疼人,也最会罚人。”窗外的月光淌进来,在药罐口凝成琥珀色的痂。

深冬大雪封山时,奶奶总要把晒干的茵陈挂满房梁。褐色的药草串在麻绳上,像悬垂的经卷。风雪夜她常坐在火塘边讲古,说山里有株千年何首乌会变成白胡子老头,说暴雨过后崖壁上会显凤凰纹。火光照着她皱纹里的草药渣,仿佛那些故事都是从山的心脏剜出来的。

去年清明回山,老屋门楣上还挂着风干的艾草,却再无人往我手心里塞野刺梨。山雾依旧在清晨拜访窗棂,露水打湿的空竹篓倒扣在石磨旁,接住檐角坠落的点点天光。我独自走进当年的野莓丛,荆棘间突然飞起一只蓝尾鹊,翅尖扫落的浆果砸在青石上,迸出的汁液红得像未说完的絮语。

如今每至寒露,我便学着奶奶的样子晒制野菊。花朵在竹匾里慢慢蜷缩,山风穿堂而过时,恍惚听见旧日药锄叩石的清响。晒干的野菊封进陶罐,封存着岩石的冷冽、雾气的湿润,还有那些被晨露浸泡过的,再也回不来的光阴。开水冲开的刹那,整座山便在杯中缓缓苏醒。

(编辑 兔咪/图    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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