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失忆症（五首）
作者： 张泽雄蝴蝶标本
它要起飞的样子，它一直在飞
它静止在梦里的某个瞬间
生命并没因此而定格
仿佛，聚集于一个幽深山谷的隘口
泉水旁边，花圃上，它们飞抵、跃入
并构成景物的一部分
它早已离开天空，在一张纸上
折叠后又展开
它携带了满天的云彩和大地的秘境
让生命获得喘息。一次偶遇
我看见了梦里
自己恣意飞扬的样子；看见了
我曾经放飞的那只风筝，在诗中追逐
并捕获的童心，包括那种对称而
神秘的美。它一动不动，盘踞一隅
我看见生与死
在相互模仿；我看见
一枚钉子，锈蚀在时光里
虚拟的水滴声
“把空气搓成绳子，一定可以
听见檐雨的水滴声”
老瓦屋没有了，屋脊、一垄垄瓦片
屋檐与石头构成的滴水系统
失去了虚构能力；楼顶的雨水，顺着
一根管子，正悄悄流走、消失
那种檐雨落在石头上
溅起的水花
那么多叮叮咚咚的水滴声
包括滴水穿石这个词的部分含义
也失去了支点
所有日子，一去不回
一些事物，消失了再难复现
一些乡愁慢慢失去了根
我们的怀念，多半只停留在纸上
现在这张纸愈来愈小
那种叮咚之声
仍在唤醒你的听觉和记忆
通过一根空绳子，我听见了
一阵虚拟的水滴声
瓦罐失忆症
所有的日子隐退后，那只瓦罐正数着
雨滴漏掉的韵脚。老屋也空了
蛛网遍地布下陷阱
多年的月光，在瓦片上积满尘垢
瓦罐患了严重的失忆症
明明储满光阴，却空空如也
如许往事仿佛蹲在墙角，寻了又寻不见踪迹
找不到丁点线索
企图逃逸的光影如坠深井
陶土一再被火救赎，草木灰的余烬
无法保证一罐子汤汁
不被溢出。瓦罐空而丰盈
趋于无和无穷，它储满饥馑年代的气味
与祖母手中疗愈的偏方
还有什么，可以蹲在空瓦罐里
一屋子日月星辰，在黑暗中消失
至少还有一瓦罐清风的倒影
无法遗忘和撤回
稗草和瘪谷
它们之间渊源流长并不构成直接因果
它们曾在一口锅里会勺舀粥
土壤、水、肥料和光照
完全具有一致性。夺人口粮的
往往不被待见的稗草，为何总是高人一筹
仿佛它们真的多占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凡正路子
干不过杂牌军，适者生存的道理
人和生物界都懂。瘪谷没有灌浆成米
顶着一个空壳，冒充粮食
最终也会被清除、淘汰。问题是
允许有瘪谷，为什么
不允许有稗草。除草是一项
繁重的苦役，会耗去我们半生的体力
看看现在的田野，齐刷刷
一色的稻子，黄澄澄地垂着穗
一株稗草也没有高过它们
还是真的被除尽了
而瘪谷，该有的一粒也没减少
那棵朴树
村头那棵朴树，它比所有人都老
老得无人知其身世，最终
还是轰然倒下。那棵树实在太大了
无论记忆怎么褪色，那一树
朴树叶子，仍在我的脑子里铺天盖地
有时候占去了我的全部
满脑子绿和枯黄
夏天到处都是火焰山啊
那么多人靠一棵树提供的阴凉
度过一生中最劳累的日子。儿时
我们每年都在盼夏天
盼月亮出来数星星，提一罐子萤火虫
到树下听人讲古，讲牛魔王孙悟空
到秋冬，风会把它们都解散了
母亲就喊我和姐姐
去扫朴树叶子
每次我都磨磨蹭蹭找理由不去
我不忍把星星扫进灶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