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作者: 付秀莹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天蓝色座椅套配着洁白的广告枕巾,让人感觉清新而静谧。经过漫长的煎熬和等待,人们大约也都乏了。有人在刷手机,有人戴着耳机听音乐,也有人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养神,还是真的睡着了。邻座的男士把座椅的角度调整到最大,几乎半躺着,身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脊朝上,大鸟展翅一般趴在那里。我很想仔细辨认一下封面上的字,但又不好意思拧着身子看。
窗外,雪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从空中落下来,迫于风的势力,一律向列车后方倾斜飞去。雪点子乱七八糟摔在窗玻璃上,留下斑斑驳驳、深浅不一的水印子。田野、河流、村庄、树林,在车窗外一掠而过,寂静而缥缈,风雪交织之下,显得一点都不真实,像一个虚幻的短暂的梦境,转瞬即逝。这样的风雪天气,坐在火车上旅行,倒是一件看似挺浪漫的事情。此时,我早已经忘记了此前经历的漫长等待。候车大厅里挤满了焦虑不安的旅客,乘务广播里不断循环播放着彬彬有礼但显然无关痛痒的标准语言:旅客朋友们,由于天气原因,部分列车停运或者延迟,给您的出行造成不便,敬请谅解。候车大厅里人群骚动,有人大声打着电话,有人跑去找乘务员询问,有人在低声咒骂,有人木然坐在行李箱上,神情呆滞,一副听天由命的颓丧模样。我还好,跟周围激动不安的人群比起来,还算镇定。我裹紧银灰色长款羽绒服,拉着行李箱,淹没在检票口附近乱糟糟的队伍里,被拥挤躁动的人们撞来撞去。没错,是我主动请缨,到这个倒霉的城市出这趟可有可无的公差的;是我厌倦了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日常,非要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到这个三线小城见一个无足轻重的合作方的。我有错吗?我只不过是想出来透口气。像一条在水里压抑太久憋坏了的鱼,渴望浮出水面,呼吸一下外面自由的新鲜的空气。然而谁能料到呢,时令还没到冬至,居然有罕见的寒流来袭,北方大部分地区风雪交加。据天气预报说,寒潮蓝色预警发布,这场大雪将要持续三天三夜。很多列车已经停运,大量旅客滞留在火车站。高速封闭,航班取消,极端天气给城市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弥漫着一种兵荒马乱的末日气息,有点疯狂,有点颓废,还有一种灾难来临之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悲剧感。幸运的是,我那趟列车并没有停运,只是延迟。在经历了将近四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我们终于顺利上车了。和谐号列车仿佛一只庞大的怪兽,把疲惫不堪、心神不定的人们一口吞下,然后长啸一声,奔出车站。这是一个小站,从这里到终点站北京西站,需要五小时二十分钟。
我是一号车厢,一等座,几乎客满,行李架上也挤得满满当当。这样的天气,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奔波。不得不说,高铁比飞机舒适多了。可以伸胳膊伸腿,可以自由走动,甚至还可以在某个车站临时下车,匆匆抽上那么几口,过过烟瘾,只要你愿意。假如你不喜欢车上的餐饮,你还可以叫外卖。还有一点,可以不用关闭手机。这很重要。列车乘务员体贴细致,温柔家常,比礼仪周全而气质高冷的空姐更接地气。我不喜欢飞机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我恐高,还有不太严重的幽闭恐惧症。想想看,一个密闭的铁家伙在几千米高空飘浮飞行,你被动地困在里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是多么不确定的一件事。高铁就不一样了。高铁在大地上行驶,坚实的大地无边无际,向着无穷的远方延展,令人感觉踏实可靠。暖气不错,车厢里称得上温暖如春。尤其是,有外面风雪天气的烘托对照,车厢里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灯光明亮,天蓝和洁白的色调交织,一切看上去显得那么洁净有序而温馨宜人。不知道谁在吃橘子,空气里浮动着清新浓郁的甘甜味道,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人们把厚厚的外套脱下来,只穿着轻盈的毛衣,像在家里一样放松自在。我也把羽绒服脱下来,搭在身上,让帽子上那一圈毛茸茸的绒毛围着下巴颏儿,有一种痒酥酥、懒洋洋、令人醺醺然的暖意。我的邻座依然半躺在座位上,咖啡色西裤笔挺,皮鞋锃亮。焦糖色毛衣底下,露出卡其色衬衣的边缘。面前的小桌板收起来,窗台上放着赠送的食品纸袋,还有一瓶没打开的橙汁。那本书安静地趴在他胸口上,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我正要逮住机会仔细看一眼那封面上的字,不料邻座忽然动了动,把遮挡在脸上的胳膊拿下来。我做贼心虚,赶忙转过身来,装作没事人一般。邻座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就在自己那倾斜成钝角的座位上,连带着我的座椅也微微晃动。哎——他开口了。我以为他在跟我说话,心头升起一种略带得意的厌烦。这种搭讪,我见多了。我呀,刚才眯了会儿,没看手机——原来是在打电话。他的嗓音沙沙的,是那种挺耐人琢磨的烟酒嗓,仿佛被岁月的砂纸细细打磨过。他把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歪着脑袋,微微侧向窗外。窗玻璃上人影幢幢,车厢里的世界被清晰地映照出来,虚虚实实,明明灭灭,同外面的漫天风雪交织在一起,犹如摇摇晃晃的梦境。
车厢里一片寂静。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轻微而琐碎,持续不断,构成一种几乎无处不在的背景音。邻座的声音断断续续,淹没在这种强大而又不易分辨的背景音里。车身似乎在有节律地摇晃,渐渐在这种摇晃中构成另一种新的平衡。我想很可能是节律,这种稳定的可预期的节奏感,把奔波在外的紧绷和仓促平衡掉,令人卸掉盔甲,变得柔软和松弛。我靠在座位上,似睡非睡,仿佛被这种无处不在的背景音催眠了。漫无边际的念头旋生旋灭,转瞬即逝,仿佛一个又一个礼花,绽放,寂灭,绽放,寂灭。窗外,大雪无声地飞扬着,窗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窗外迅速掠过的景物变得模糊,叫人有一种巨大的虚幻和恍惚感。邻座的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只勾勒出一个边缘不清的轮廓。而车厢里的座椅如同山峦层叠,在那个影子上不停地重合,错过,重合,错过。邻座一边打电话,一边拿手指头在玻璃上画来画去,乱七八糟的,很快就被车厢里的热气虚化掉了。手指间偶尔一闪,应该是戒指。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漫长的电话。好像对方在电话那头诉说着什么,邻座在这头听着,应着,话不多,每一句都稳稳接住,不教落在地下。嗯。是那种亲密的舒适的随意,酸甜度正好。就像我跟老方的曾经。我是说,我跟老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这么多年,我差不多要忘记了。我们之间有多少年不这么说话了?我下意识地找我的手机。这年头,手机几乎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须臾离开不得。我的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已经调成了振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手机铃声调成振动。高铁上到底嘈杂,我不想承认,我是担心错过了电话或者微信。我出的是公差,一般情况下,单位有事不会找我。那么,是老方?怎么会。老方是个事业狂,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眼下又正是要紧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家吃晚饭了。我怀疑我跟他说要出趟差的时候,他很可能正在想自己的事。我还不知道他?乘务员推着货车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玫红色制服、黑丝、黑皮鞋,嗓音甜美,笑靥动人。咖啡、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新鲜水果啦。一遍又一遍,十分耐烦。我起身去茶水炉接开水,顺便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
车厢连接处,靠近车门口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子。穿一件廓形奶白毛衣、肥肥大大的米色卫裤、老爹鞋,扎着丸子头,一圈碎头发掉下来,毛茸茸的,把一张圆脸衬托得越发如满月一般皎洁干净。她戴着耳机,好像正在听音乐,看见我过来,把身子扭过去,给我一个后背,有点嫌弃的样子,仿佛是私人领地受到侵犯。我慢慢踱到另一边,对着车门,看外头下雪。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黄昏已经降临了。暮色笼罩中的大地,莽莽苍苍,白皑皑一片,渐渐分不清高低上下。雪纷纷扬扬,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天地皆白,列车仿佛行驶在茫茫雪原上。村庄、河流、树林、田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轮廓和形状,只有满眼无边无际的洁白,真如琉璃世界一般。门玻璃上映出我心事重重的脸庞,还有对面女孩子的背影,同外面的雪野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崎岖不平。那女孩子的背影轻轻颤动着,我起初还以为她在随着音乐自我陶醉,后来才忽然意识到,很可能,她是在哭泣。她是那种瘦高的女孩子,身材窈窕,以一个母亲的眼光看来,有点太瘦了,廓形肥大的衣服,使她看上去更有一种人在衣中晃的感觉。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悄悄走开,还是该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留下来。我的存在,恐怕对一个独自悲伤的人来说,已经构成了一种打扰,或者是冒犯。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冬天的黄昏。一些事物在大雪中被埋藏,而另一些,被明亮的玻璃窗映照、显现。冷风搅起一团雪花,转瞬间又被吹散,激起无数个细密的雪粒子,摔碎在玻璃上。我静静打了个寒噤。仿佛那风雪裹挟着冰冷的寒意,透过车门的缝隙,直接打在我的身上。
车厢里一阵骚动。列车即将到达一个小站。有人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有性子急的,已经拉着箱子往车门口移动。乘务广播里在播放着到站提示,叮嘱旅客朋友们请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一个小孩子在母亲怀里雀跃着,等不及似的。那孩子身体肥壮,瘦弱的母亲被他带拽得趔趔趄趄,一面走,一面给他戴帽子,每一次刚戴上,又被他一把揪下来,反反复复。车门口已经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伍,乘务员手持对讲机,身姿笔直地站在门口。那哭泣的瘦高女孩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车厢连接处的自动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列车开始渐渐减速。邻座的漫长通话还在进行中,他已经把座椅调起来一些,换了一个姿势,后脑勺儿对着我。很清爽的短寸,发量尚可。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出微微谢顶的迹象。因为车厢忽然出现的嘈杂,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隐约可以听清只言片语。他脸上是一种沉浸的表情,仿佛那部手机是一个神奇的屏障,把他跟外部世界彻底隔绝了。他的手指头在窗玻璃上反复画着,无意识地,又好像有着某种规律。那本书被放在小桌板上,封面朝下,封底翘起,露出里面折痕很深的书页来。我也把座位调整了一下,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手机上有几条微信,银行理财、北京移动、优惠券到期提醒,还有一个骚扰电话,都是无关紧要的破事儿。老方一直没有动静。出差三天两晚,老方他连一个问候都没有。“伐木累”群里,有儿子发的一张图片,是他们学校的雪景,纷飞的雪花在镜头里显得莽撞而凌乱,令画面反倒平添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湿润的情致。老方跟在底下点了赞,也发了一张图片,看上去,好像是办公大楼窗外,一棵巨大的塔松在雪地里耸立着,披一身雪花,仿佛是冰雪的冠冕,四周雪地足有半拃厚,完整干净,一点瑕疵也无。我点了个赞,也随手拍了一张。车窗外,却是暮色苍茫,如同黑白调的水墨,映衬着散乱的灯光,有一种奇特的意味深长的美感。想了想,到底没有发送出去。老方私信问,哪天回啊?我没有回复。
下车的下车,上车的上车。一阵混乱骚动之后,车厢里的秩序重新恢复。人们刷手机的刷手机,睡觉的睡觉,也有人在看剧,戴着耳机,时不时随着剧情皱眉或者微笑。隔着过道坐的女士应该是刚上来的,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岁了吧,穿米白色牛仔裤、牛油果绿高领毛衣,一头栗色鬈发披散下来,显得慵懒随意。她膝盖上放着化妆包,正在专心致志地补妆。她手法娴熟,动作又稳又准。此时恰好一个人经过,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她“哎呀”一声。那人连声道歉,她抬起头刚要说话,竟扑哧一下笑起来,老廖——怎么是你?那被叫作老廖的也是又惊又喜,就站在过道上,扶着座椅靠背,两个人热烈地攀谈起来。老廖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见他穿深褐色粗条绒裤子的屁股,在眼前晃来晃去。那粗条绒裤子因为久坐的缘故,被磨得发白发亮,跟其他区域颜色区别挺大,看上去像是打了一个亮闪闪的补丁。乘务员推着货车走过来,嘴里喊着对不起,请让一下,对不起,请让一下——老廖被迫让到一边,这才想起原来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乘务员在热情地兜售,咖啡、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小零食啦——
老方发来一个疑问的表情,是问我怎么不回复。看吧,这就是老方。就不能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情况?当然了,老方忙。这些年,老方一直很忙,越来越忙。就像这列火车,自从踏上轨道那一天开始,他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裹挟着,一路向前,向前,向前。身不由己啊,老方说,我是身不由己。你不懂。老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脸上阴晴不定,令他看上去似乎满腹心事。我怎么不懂。老方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当然了,你也可以说,老方这个人,入世很深,把世俗的功名看得很重。这没有错。男人不都是这样?野心勃勃,踌躇满志,文要提笔安天下,武要上马定江山。这么多年来,我不就欣赏这样的男的嘛。
乘务广播忽然响起来。旅客朋友们,由于天气原因,列车行驶减速,预计将延迟到站,具体时间再行通知。对您的出行造成不便,敬请谅解。连续广播三遍。人们先是没有反应过来,很快,车厢里渐渐骚动起来。有人在抱怨,质疑,发牢骚,诅咒这倒霉的天气。有人趴在窗口朝外面看,好像是看看所谓的天气原因是不是可信。也有人对着手机,跟对方解释,延迟了,对,晚点,谁知道呢。有什么办法?没办法。
过道对面那个长发女人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短发女人。奇怪。难道是下车了?不对,从上次到站到现在,并没有经过任何车站。也可能是调换了座位。会不会坐到那个男的那边去了?对,就是那个老廖,穿深褐色粗条绒裤子,屁股上好像打一个亮闪闪补丁的老廖。真是怪了。就隔着一个过道,我居然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现在这个女人,乍一眼看不出年纪,四十多?五十?六十几?女人的年纪,总是叫人不可捉摸的。她穿一件浅灰色羊毛卫衣、中灰色阔腿卫裤、深灰和白色相间的阿甘鞋,浑身上下,是今年很流行的格雷系,有一种挺潮挺有范儿的活力。更引人瞩目的是,她的头发居然也染成了灰色,就是那种挺高级的奶奶灰,黑框眼镜很好地修饰了她的脸型,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性冷淡风。她的黑色羽绒服被团起来,放在膝盖上,毛茸茸的衣领子,看上去像一只乖巧的小兽趴在那里。旁边座位上是一个男人,因为角度关系,看不见他的脸。座椅也调得很靠后,比外头的短发女人还要靠后一些。穿牛仔裤的腿很长,一条腿压在另一条上面,深咖色磨砂休闲皮鞋,悠闲地在踏板上交叠起来。两个人都在刷手机,很专心的样子,好像方才的坏消息并没有影响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