掸檐尘
作者: 叶弥王校长最近在干什么?王校长最近在重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他退休后一直在重读往昔之书,而且有着比较清晰的循序渐进的路径,从小学看的《石头记》 《水浒全传》开始,一路看到了《资本论》,仿佛要把时光从遥远的地方重新过一遍。至于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心中也很模糊。奇特的是,他真的因此而重新经历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心境,并且回忆起许多遗忘的事。这也让他对重读旧书欲罢不能。《资本论》是他读大学一年级时看的书,表明他目前到了十九岁那年。
十九岁是什么状态,大家都很清楚。他近来有点做作,走路时腿脚分外轻捷,说话大声,笑容可掬。但大家都不会去挑他的刺儿,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即使是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没有表现出萎靡不振,总是一往无前。
王校长退休四年了,这四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桃花里123号度过。
桃花里123号是一家咖啡馆,门面小小的,里面布置的风格很年轻,漫画涂鸦风混合着音律风,进来消费的都是年轻人。自从咖啡馆推出了烘香早餐后,早上也有小学生带着家长来到这里。孩子们看到王校长会叫他王爷爷。每逢这时候,王校长就指着自己点的那份早餐说:“我和你吃的是一样的,烘烤法式火腿鸡蛋三明治加牛奶。”
偶尔有那种直率的家长劝说他:“王校长,你这么大年纪了,早上吃三明治对胃不好。你应该喝粥的,加上一个小馒头。”王校长从不回答这种无聊的劝告,他总是优雅地微微一笑,低头看他的《资本论》。这本书里夹着一张自制的纸书签,书签上写着两行非常小的毛笔字:永不消逝的精神之力,永不消逝的身体之力。
他每天都带着这两股力量来到咖啡馆,带着某本以前看过的书,早上一开门就过来。他吃完早餐静静地看书,看到十点钟。脑瓜子里开始迷糊时,就把书放在桌上,去街上转一圈,看看老伙伴们在街头的枇杷树下打牌或下棋。最后走进面店吃一碗虾仁面,加一份青菜和姜丝。前阵子他总是去快餐店里吃午餐。快餐店里收款的那位女孩,头发自然垂直,丰盈亮泽,长可及腰。后来那女孩离开了,他就选择了这家面店。面店老板娘三十岁不到,烫过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没有快餐店女孩那么长,但是发量也算丰盛,也没有染发。她从不干活,在家带她的两个小孩。中午她就在店里走来走去,招呼食客。有一次她对王校长说:“听说你喜欢长头发,我这头发你看看怎么样?”
王校长被她说得有点羞赧,脸上一阵火热。他鼓足勇气回应道:“我的初恋女友也有你这样一头乌黑的长发。”
面店老板娘不会放过这种话题,风风火火连问四个问题:“你和你的初恋什么时候恋爱的?什么时候分手的?为了什么分手的?她现在住在哪里?”
王校长想不起他和初恋女友什么时候恋爱,什么时候分手,为了什么而分手。她长得什么样,他也早就记不清了。他只回答了面店老板娘最后一个问题,他的话说得很超脱:“她像风一样消失在人海之中,无影无踪。”
用过午餐,他自言自语:“走,回家。”
他说的回家就是回咖啡馆。他的书静静地躺在桌上,咖啡馆里的人还是零零星星。疫情三年,人们的消费能力下降。但即便是疫情前,咖啡馆里人来人往,王校长还是雷打不动地占着一个位置。原因有好几个。第一,他的书永远都放在桌上,提醒所有的人这个座位有人。第二,他早上来此吃早餐,午餐后到此喝一杯最贵的来自瑞士的冰焦糖玛奇朵,他是咖啡馆的贵宾。第三,他在此看书四年,已成为咖啡馆的一道风景;他以前的学生想找他,都到咖啡馆里来,边喝咖啡边说话。第四,他占的座位是单独一人的小座,而且在卫生间边上,这个位置一般人不喜欢。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家咖啡馆租的是他家沿街的房子,咖啡馆里的卫生间也是他家原有的,只不过把朝北的门开成了朝东的门。所以,他把回咖啡馆说成是回家。
咖啡馆后门连着他家的天井。走过天井就是他的屋子,两层的民国式小别墅。他的老伴儿去世七八年了,儿子儿媳都在英国,虽说时不时地也会带着两个小孩回来住一阵子,但他的生活还是孤单的。平时家里只有他和他家的老保姆夫妇,三个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咖啡馆的名字叫“忘忧”,出自《论语》——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名字是他六年前起的,当时他还没有退休,是吴郭市一家名牌中学的校长。他桃李满天下,有中央领导,有院士,有将军,有著名作家、画家……像他这样的校长退休后,会被许多学校争抢返聘。但他什么都不想干。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召唤,让他做一样更重要的事。这种召唤具体内容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只想静静地看书,寻找内心的那个声音。可惜他看了四年书,还没有头绪。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总是看以前看过的书?以前的书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线索?而他找到的唯一线索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女孩美好的头发想起了初恋女友。但世事沧桑,除了头发,初恋女友长什么样子都模糊不清了。因此这条线索到底有什么用他还不清楚。
二○二四年一月三十一日,这天一大早就下着小雨,雨里弥漫着雾。雨雾交加,雾如牛毛雨似针。昨天也是这种天气,下着小雨,雨中夹杂白雾,到了晚上五点多,雾从天上连接着地面,四面八方都是静止不动的雾,路灯被雾裹得暗淡无光。人走在路上,飘飘欲仙。此刻王校长坐在咖啡馆里没有看书,而是在观望外面。
咖啡馆门口站着一位卖小杂鱼的乡下老太,一看就是早上出来没带伞的。她默默地看着天空,黑瘦的脸皱成一团,愁绪都在脸上呈现。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城市西边的,那里不太富裕,地少而薄,很多人家临水而居。也只有城西的乡下人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谋生,一大早出来,坐十几站公交车来到这里。
王校长看了看自己的伞。他的伞挂在桌子的边上,折叠式的黑色雨伞,抗风速干,手柄是一只棕色兔头,兔头上还有金色的项圈。他本想下午带着这把伞去园林里看兰花展。兰花展上他会遇到一些老朋友,而这把伞会给他面子,因为这是儿子从英国给他带回来的。如果把伞借给这位乡下老太,让她以后再还过来……这种老人大多数不讲信用,脑子又糊涂,借出去的伞一定不会再还回来了。
他还是坚定地走了出去,把雨伞递给了老太。他原本以为老太会惊喜地看着这把精致豪华的雨伞,再三感谢他。在这个阴暗、潮湿、寒冷的日子,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出乎他的意料,老太看了一眼伞,说:“谢谢你,心意领了。我们乡下人不怕这点小雨。你不如把我这点小鱼买走吧,这样我就能回家了。还有两天就是腊月二十四,我要回家大扫除。”
王校长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一时呆立在原地。腊月二十四,是灶王爷上天向玉帝汇报人间善恶的日子,要去十天,年初四再回来。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要贴灶君的像,要用团子、麦芽糖祭他,让他上天说说人间的好话。在这之前,要把家里旮旮旯旯都清扫干净,包括屋檐都要清理一遍,叫“掸檐尘”。除了元旦和春节,王校长家里从来不过别的节日。
为了缓和气氛,他说:“中国的家神很多,有门神、户神、井神、窗户神、厕神、灶神。灶神的地位确实是高一些。”
老太说:“你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王校长说:“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我看你像是城西的。”
老太说:“是。”
王校长说:“我知道城西那里祭灶神最隆重了。”
他说完就把老太的小鱼全部买了下来。十块钱一斤,五斤多一点。老太说:“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与往年不同,腊月二十四一定要祭灶神,在这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的。”她刚说完,天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腊月里天雷滚滚,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
老太长着一张瘦长的脸,上唇一圈细密的皱纹,乡下老太的岁数不大好猜,从六十岁到八十岁差别不大。但她的两个“一定”从干瘪失色的嘴唇里迸出来,带着某种冒犯的意味,带着来路不明的神秘,也带着一股乡间的野蛮。王校长心生反感,严肃地问她:“不然就怎样呢?”
老太说:“你自己明白的。”
王校长家里平时有老保姆夫妇搞卫生,每月他还请家政公司派人来全面清洁两次,所以他的家里是很干净的。他也不会听了那位卖鱼老太的话破例过灶神节,更不会听了腊月里的雷声就疑神疑鬼。他回到咖啡馆,让服务员重新热了牛奶。咖啡馆里打工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胸口上都有他们的化名胸牌,有叫“磨叽”的,有叫“小闪电”的,有叫“宿舍管理员”的……店长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叫“母鸡的孩子”。“王校长”这个称呼,听着多少也有点像胸牌上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王希丁,听着很有老派的味道。他喜欢年轻人,他觉得自己也还不老。他看到咖啡馆里的年轻人就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在心里唱: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他嗓音不错,但不愿意唱出来,因为这首歌已经老得很少有人知道了,他宁愿跟着咖啡馆里的音乐哼《心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王校长回到咖啡馆坐下。老太说的“你自己明白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他心烦意乱。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资本论》。这时一位老妇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她站在门口,显得很胆怯。从她衣着上看,她生活优渥,淡咖啡色羊绒短大衣、深咖啡色呢裤、一双质地柔软的防滑牛筋底翻毛短靴。奇怪的是她没带伞,戴着灰色的毛线帽,帽子边缘露出银色的鬈发,发梢朝下滴着水。她脖子上垂吊着一个小卡片,看着像是乘坐公交车的老年卡。
服务员们都在干活。王校长决定招呼一下这位老妇人。他对着老妇人大声嚷道:“你想吃什么早点?过来找桌子坐吧。”
老妇人表情木讷,打量着王校长,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吃过早饭了。”
王校长便低下头看书,不再理会她。
过了片刻,王校长抬头一看,老太太还没走。她穿着打扮都很精致,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暮气让王校长心里涌起不快。他想,要是经常与这种人打交道,自己肯定会抑郁的。
这时,老太太慢慢地向他走过来了。他失态地问她:“你要干什么?”
老太太说:“我上卫生间。”
他说:“你不在这里用餐倒要用卫生间?”说完他就起身走了。他穿过天井回到家里。老保姆叫了一桌人在钢琴边的桌子上打麻将,瓜子壳、橄榄核、橘子皮全堆在钢琴盖上。看见他回来,老保姆语带讥嘲地说:“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好几年没看到你这么早就回家。”
他说:“你们散了吧。今天我要掸檐尘。”
老保姆说:“大家散了吧。不过要我说,王校长,我们家很干净,屋檐下面一只蜘蛛网也没有。”
他赌气说:“你少废话,我就要掸一掸灰尘。”
他找了一根竹竿,一头绑上一把鸡毛掸子,在窗户上、屋檐下捅来捅去。老保姆跟在他后面问:“王希丁,你从来不过灶神节的。今天为啥发神经病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老保姆不依不饶地说:“你肯定知道,天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要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一把扔掉竹竿,气呼呼地说:“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老保姆说:“你走好了。你走了这幢房子就我和我的老头子两个人住着,舒服得很。”
王校长无可奈何,放低了声音说:“我想重新开始生活,我想让生活有点不同的内容……”
老保姆哼了一声:“你咋就那么自信呢?可怜!”
“我当然自信。”王校长说,“我十九岁考上清华大学,前途一路顺畅,到处受人尊重,每天都活得积极乐观,从来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我想重新开始人生,这一定做得到的。”
老保姆说:“我看你今天的表现像十八岁。去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是十九岁了。我记得你十九岁那年考大学的时候,每天都要喝我烧的番茄鱼片汤。”
她牵起王校长的手,把他拉到二楼南边的主卧室,手脚麻利地拉开被子,拍松枕头。然后去厨房冲了两只热水袋,一只放在王校长的脚边,一只放在王校长的手边。对于取暖,老保姆始终相信热水袋,既省了空调费,又兼顾了养生。她自言自语道:“我去买一条鱼,三只番茄。你好好睡吧,午饭就在家里吃。”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把王校长的外套从床上收起来挂到衣架上。然后顺手拿了王校长的雨伞,挎上一只旧竹篮子就出门了。她和王校长一样,不爱走边门,喜欢走南门,穿过天井到咖啡馆,再从咖啡馆出去到街上。咖啡馆里只有四五个食客,鸦雀无声,一副惨淡的样子。几个服务员也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