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此别过

作者: 海飞

——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仅是为了瞬间的别离。

李电影一般会在傍晚时分去雷公巷吕大鹅的出租房找她,然后他们会手挽手走在一九七八年秋风乍起的宁波城。行道树的树叶已经一片金黄,吕大鹅挽着李电影的手向前走,很像是在检阅一排身披黄金甲的卫士。他们最喜欢去的是人民菜场,因为他们热烈地爱上了排骨炖萝卜。但是排骨太贵,所以他们改用一根猪胴骨来炖一锅的萝卜,而且这根猪胴骨可以反复使用。在掀开锅盖的那一刻,噗噗噗汤水滚动的声音十分诱人地响起来,有一阵热雾像巨大的棉花球一样弥漫开来,夹带着萝卜和骨头的清香,瞬间就把吕大鹅的上半身给包裹住了。李电影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很幸福,他高兴地说,吕大鹅你烟雾腾腾的,是在扮演一个仙女吗?

李电影六十岁了,已经从宁波甬剧团编剧岗位上退休,他最有名的剧本是《大世界》,上演后曾经在宁波城引起过小小的轰动,还在省里的戏剧会演中获过金奖。一九四四年那会儿,他是在民光大戏院放电影的。他认识吕大鹅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那时候吕大鹅对李电影有很强烈的意思,她总是一边不停地嗑瓜子,一边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再说她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她的生父是神户的一个渔民,她的日本名字叫秀子。生父死后,她随母亲吕美珍回到宁波。一九四一年的时候,宁波沦陷,她家反而成了宁波日军宪兵队队长松本的落脚地。松本总爱跑到呼童街上吕美珍这儿吃她做的日本菜,并且贪得无厌地喝上一些清酒。因为这层关系,吕大鹅于是就穿梭在日本人和汉奸中间,不停地打听进口化妆品的来路和首饰的款式。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朵移动的牵牛花,而且她还酷爱吃瓜子。她就那么张扬在呼童街属于她自己家三间两层楼的房子里,不停地跷着二郎腿吃瓜子。后来抗战胜利,她的母亲吕美珍,也就是留美子,在黄酒中加了砒霜把自己喝死了。因为有人说她是日本人,要把她揪出来像撕一张纸片一样撕碎。那时候的李电影穿着西装和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根本不把涂脂抹粉的吕大鹅放在眼里。

这么些年来,吕大鹅都要把万信纱厂的女挡车工介绍给李电影,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还兼任着车间团支部书记。李电影根本没看上,他告诉吕大鹅,我和赵丹、孙道临是齐名的,我在甬剧团一呼百应。如果我愿意,剧团里很多小姑娘也会纷纷嫁给我。他用了“纷纷”这个词,以表明自己在女人堆里是很吃香的。所以那么些年,李电影经常来约吕大鹅吃饭,有时候也在吕大鹅的宿舍里蹭饭。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友,有时候会坐在房间里各自看一本书,安静得像懒得打招呼的家人。

一直都有人给李电影介绍对象,李电影可能是神智错乱,他一个也没有看上,不是这个太肥那个太瘦,就是这个没知识那个没气质。随着年龄势不可当的增长,和李电影见面的从姑娘变成嫂子变成大婶,最近几年给他做媒的都有一些退休的大娘。吕大鹅就很生气,有一次他们在齐心协力地吃完萝卜以后,吕大鹅说,你给我坐好,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讲。李电影就在吕大鹅的出租房里,两脚并拢,坐得很端正,说,你第一次说有重要的话要同我讲,如果不是打仗,肯定是要地震了。吕大鹅说,不要嬉皮笑脸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你不要再挑三拣四了,你不要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你顶重要。李电影站起身,在墙壁上挂着的一面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圆面镜前照见了自己确实已经松弛的脸,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得松弛了。他开始想念他的表姐夫朱三,那是一九四四年春天,发生在宁波城里永耀电力公司的惊心动魄的故事。那时候这家公司的院子和大楼,都被日军宪兵队强行征用,而朱三就是代替了一个叫陈昆的人,和一个叫唐书影的人去相亲接头,并且一起战斗在宪兵队。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李电影回忆的镜头,是灰黄色的。尽管灰黄,但是他仍然看到了英俊潇洒的自己,和英姿勃发的朱三。但这两个年轻小伙明亮的笑容明明都还在眼前,为什么一转眼就过去了三十四年,自己的人生现在松垮得像一只蒸熟了的包子?

李电影也帮吕大鹅看过对象,但是吕大鹅在这漫长的三十四年里,只看过三年对象。等她到了四十岁以后,有人找她相亲她不再去见面。她明确地告诉做媒的人说,我的年龄过了四十岁了,我不想再相亲,一个人过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烦。李电影也劝过吕大鹅,很认真地说,你还是不是处女?我同你讲我在上海电影厂上班的时候,是谈过女朋友的。你不要亏待了自己,那样的话你以后和你地下的妈妈碰面的时候,你妈都会怪你的。李电影的话让吕大鹅脸红了,说,要死了,处不处女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这个流氓坯果然是坏到了骨头里了。我一想起你年轻的时候,那个油光锃亮的发型,我就知道你这种人花花肠子多得不得了,一双眼睛色眯眯的,心理极其阴暗。李电影就叹了一口气,说,你既然这样的顽固不化,我只能见死不救了。就让你将单身进行到底。

宁波城里的这一对小人物,在万家灯火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时而分开,时而相聚,卑微而且单调地生活着。他们像两粒熟悉的灰尘,是在半空飞舞,还是落到地面,都不太有人关注得到。在吕大鹅的心底,她是这样想的,她好像是什么都不缺的,但是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的。当她一个人过的日子,慢慢变成一种机械的重复,安静得像一潭没有波纹的水时,她就不再渴望这水再起什么波澜了。

李电影很久都没有见到朱三,于是他去了一趟觉渡公社,那时候澥浦被改名为觉渡公社了。李电影邀请朱三从镇海来到宁波,他很想和表姐夫叙叙旧。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准备狠狠地出点血,请朱三和吕大鹅去状元楼吃一顿。在很久以前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朱三曾经是状元楼的常客,因为朱三工资高,他冒名顶替的陈昆,是密探队队长唐一彪的妹夫,而且和唐一彪的妹妹唐书影眉来眼去的,很有假戏中的真情。但是朱三从未越轨,他心里装着爱经常骂他的老婆傅灿灿。现在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出现在状元楼,有一点大驾光临的味道。这一次花去了李电影半个月的退休金,他拍着圆起来的肚皮,对朱三说,姐夫,这么多年过去,你有没有唐书影的消息?朱三的脑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从夏天开始,这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六十四岁老头,就经常丢三落四,有一天还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路上不停地问行人,你有没有看到唐书影?她上午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吕大鹅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吕大鹅也早已不一样了。她变得很少说话,只是温文尔雅地笑笑。初冬的时候,天还不是太冷,她就早早围起了围巾。李电影认为,吕大鹅颀长的脖子围一块围巾,其实很好看的。她围围巾的时候,喜欢把一张嘴也围在围巾里,这样就使得她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明亮。那天三个人在状元楼吃完饭,李电影嚷着要带他们两个去看电影。那天民光电影院,刚好在放的电影是朝鲜的《无名英雄》,讲的是朝鲜战争时期,朝鲜人民侦察队“豆满江”组组长俞林,和潜入敌人内部代号为“金刚石”的顺姬密切配合,机智地和敌人斗智斗勇。看着电影,李电影就觉得这有点像是在讲朱三和唐书影的故事,他们在宪兵队里,也是随时都会被枪杀的。李电影后来突然发现,左边坐着的吕大鹅,和右边坐着的朱三,都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吕大鹅是睁着眼,她还是在看电影。而朱三是闭着眼,他已经睡着了。李电影就说,吕大鹅,你的头很累吗?我以为看电影一般是眼睛和耳朵累,没想到你是头累了。不过也没关系,我的肩膀可以压千斤,你的头连十斤都不到,我承受得起。吕大鹅就狠狠地拧了李电影的手臂一把说,眼睛和耳朵累了,可以摘下来放你肩上吗?真是笨着呢。

那天晚上,朱三和李电影一起,护送吕大鹅回家。冬天的月光阴冷而皎洁,十分清高地照耀着大地。李电影推着一辆脚踏车,朱三沉默着,吕大鹅也一言不发,偶尔她会有一些轻微的咳嗽声,在夜里听上去显得有些清脆。不过看上去她的脚步显得最轻盈,有些像一只轻手轻脚怕踩碎月光的猫。把吕大鹅送回家,李电影就骑起了二十八寸的凤凰牌脚踏车,他让朱三坐在他的后座。朱三后来把脸靠在了他的后背上,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唐书影朝他笑的样子。他很高兴,他一高兴眼泪就溢了出来,他说,书影啊,书影书影。他说,书影啊,书影书影。

那天晚上,李电影把朱三带回了自己在甬剧团的宿舍,那是一个简单的一居室,隔开成两间,外半间放着煤油炉和一些日常用品,还放了一张四仙桌。里半间就是一个衣柜,和一张床,墙上贴着热闹的电影海报,有《火红的年代》《女篮五号》《南征北战》《红色娘子军》等等,都是李电影工作过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电影。那天李电影和朱三睡在一张床上,分两头睡,很长时间里,朱三好像一直睡不着。尽管睡不着,但他还是不说话。后来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口齿十分清晰。他说,你一直在等吕大鹅,吕大鹅也一直在等你,只是你们自己不晓得。

李电影心头就愣了一下,他一直不去回朱三的话,就那么久久地坐在被窝里发呆。月光探进窗户,照耀着两个男人的半张床。后来李电影终于开始回忆,在年轻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在一九五几年的时候,李电影曾经有那么一种意思,向吕大鹅表达了一下。吕大鹅住在雷公巷的租房里,她竟然果断地摇了摇头。那天吕大鹅邀请李电影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向李电影回忆了一下一九五三年的冬天,她看到了从重庆工作回到宁波的朱三和唐书影,他们还带着领养的女儿陈小米。但是他们不知道,傅灿灿已经成了一个植物人,她并没有死去,而是被吕大鹅藏了起来。那天她的内心挣扎了很久,然后终于向车间的仓库管理员借了一辆板车,在一个落雪的夜晚,将傅灿灿拉到了朱三的家门口。吕大鹅知道,当她把傅灿灿还给朱三的时候,朱三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果然,朱三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因为唐书影在第二天的清晨,就拉着陈小米的手悄悄地离开了朱三家。吕大鹅把傅灿灿送回去后,在一个人拉着板车回城的路上,觉得路途真是漫长,一眼都望不到头。这就让她想到了,如果人生永远是一个人过的话,是不是就谁也不用相欠。

李电影还记起,吕大鹅其实是喜欢鹅的。有一次她在丝厂的食堂,解救了一只待宰的鹅,因为她刚好看到那只鹅摇摆着向她走来,两只眼里全是泪水。吕大鹅买下了那只鹅,把它带回了出租屋,并且经常去人民菜场捡菜叶给这只鹅吃。因为李电影经常去看她,所以也经常顺带着带一些菜叶过去,由此他和鹅也变成多年老友。吕大鹅还为鹅取了一个名字,叫吕小鹅。看到李电影来了,吕小鹅会笑嘻嘻地发出欢叫,李电影能察觉出吕小鹅的心情。而且这个吕小鹅,还会伸长脖子,张开双翅,用脖子去拥抱蹲下身来的李电影或者吕大鹅。

李电影因为自己当过电影院的放映员,也当过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工人,所以他还是喜欢电影的。他经常邀请吕大鹅去民光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大戏院”的叫法被取消了,改成了“电影院”的叫法。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有好几次他们的手是牵在一起的。但是,虽然手牵在一起了,他们却仍然觉得只是好朋友。

现在睡在李电影脚后头的朱三,这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痴呆了的老头子,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李电影觉得朱三也许根本没有说错。李电影就这样长久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他发现自己的腿被朱三抱得很紧,朱三喃喃地说,书影书影,书影书影。

冬天还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进行着。吕大鹅的咳嗽病一直没有治好,李电影就用民间土方给她熬梨膏糖吃。有一天因为吕大鹅发烧,所以是李电影在她的床前照料着她,给她喂了降烧药以后,还用调匙给她喂梨膏糖。那天吕大鹅说,我正式地答应你。我们可以结婚。

吕大鹅又说,我梦见我娘了,她说让我答应你。

李电影就愣了一下,他努力地想着,终于想起自己并没有向吕大鹅求婚。但是他觉得如果他点明了,就太不给吕大鹅面子了,于是他在床前单膝跪地,紧紧地用两只手,捧住了吕大鹅的一只手。吕大鹅就用另一只多余的手,忙里偷闲地抚摸了一下李电影日渐稀少的头发。狭小的房间很温馨,李电影听到吕大鹅轻声说,美珍,这次你女儿铁定的就要嫁人了。

美珍是吕大鹅死去多年的娘。

这时候吕大鹅计算了一下吕美珍离去的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三年。于是这三十三年的时光,像电影场景一样,唰唰地在她脑海里回放。放着放着,她的脸上已经是湿乎乎的一片。

此后在萧瑟的冬天里,李电影一边忙着送吕大鹅去医院看病,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她和吕大鹅商量好了,就叫那么十几个要好的朋友,其实是工友,一起来热闹一下。他们没有朋友,那是吕大鹅说的,吕大鹅说,工友不是朋友。吕大鹅还拖着虚弱的身体,一起去看了李电影编剧的甬剧《大世界》,剧中当然有一个朱三,有一个唐书影,有一个松本队长,有一个热爱诗歌的叫徐志的汉奸翻译,以及密探队队长唐一彪……吕大鹅看得很认真,一认真她就累,就气喘吁吁。特别是后来散场的时候,掌声雷动,吕大鹅就喘得更加厉害。吕大鹅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做事不能太认真,做人也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就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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