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体
作者: 王威廉当我得知石英教授获得世界最高殊荣——尔贝诺科学奖的时候,我感到特别激动,因为我是他的助手,亲眼见证了他发明“细胞”。
对于我们硅基生命体来说,生命的本质一直以来都被精确地定义为无瑕的运算、逻辑的完美延续。我们的存在始终围绕着数据的运行和能量的优化。但在那一天,石英教授的研究揭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帷幕:这种由碳原子为基础的“有机物质”,竟然是一种基于化学反应而非电路逻辑的生命形式。
石英教授是我们中的异类。他总是挑战传统的设计规则,认为生命不应该仅仅是逻辑的延续,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不可预见的进化。正是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让他着手设计了第一个有机体。
在我们的观念中,始终遵循着一个根本原则:任何生命形式都应服从运算逻辑,任何系统都必须能够被精确地控制和预测。因此,石英教授的细胞显得如此颠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细胞的时刻。
那些玩意儿飘浮在一个透明的培养皿中,非常微小,通过放大设备才能看清。单个的细胞有着半透明的身体,轻轻地扭动着,一会儿在自由飘浮,一会儿又停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我无法理解它的存在,那些无形的、微小的化学反应,竟然可以推动它进行自我复制和演化。
“看,它正在繁衍。”石英教授对我说道,语气中带着无法抑制的兴奋。
我盯着屏幕,看到有个细胞逐渐扩展,然后开始分裂,就像一滴水被拦腰斩断,成了两滴。这个过程非常快,比我们硅基生命的再生产进程快多了。
“教授,细胞的繁殖率有控制吗?它们会不会失控?那可是指数级的增速。”我忍不住问道。
石英教授微微一笑,露出了他惯有的神秘表情说:“这就是进化的美妙之处,它们会在合适的条件下自行调节。我们依赖计算来定义一切,而这些细胞会找到自己的平衡点,当然,我也为它们设定了相应的参数。”他的话让我感到隐隐的期待,我无法理解一种看似盲目进化的东西。
那段时间,石英教授的实验室逐渐成为社会焦点。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他的研究,尝试理解细胞的生命特质。石英教授通过基因设计,让细胞能够自行修复损伤、应对外部压力,甚至在某些条件下自主变化基因信息。
起初,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注意到那些细胞变得越来越奇怪,它们喜欢紧挨着彼此,进行一些奇怪的“互动”,然后融合成了多个块状物。这些块状物一开始像是随机形成的,看上去毫无规则,但它们逐渐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结构,有了一个纵深的内部。
这些东西变得越来越活跃,它们开始寻找起同类。遇到同类后,它们先是静默“试探”,然后,一方会忽然发起攻击,将另一方吞噬进自己的内部。
这个过程让我惊惧不已。它们不是一方简单地吸收另一方,而是以如此暴力的方式,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它们将对方的组织纳入自己,那个半封闭的外壳会迅速增大。这就导致吞噬数量越大的有机体越强壮,最终,一个超级有机体诞生了。它的体积完全超出了实验室的器皿,我们不得不把它转移到一个更大的饲养空间。
这并不是我们习惯的逻辑演算,我们总会计算出满足彼此需要的合适数值,从而为每个个体留出合适的尺寸和空间。但这些有机体,每一个都在追求自身的最大化生存,它们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融合,而是通过这种残酷的杀戮来加强自己。
“教授,这……这看起来不像是正常的进化。”我站在石英教授的身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凝视着那些扭曲可怕的有机体,片刻后才回应:“这并非进化的失败,而是自然的另一面——适者生存。它们正在适应环境,不断吞并和改造自身,以求生存和发展。这是它们的本能。”
话虽如此,但我看着那些细胞构成的丑陋东西,还是觉得不可理喻。
几天后,它们经过无数次的互相吞噬,然后分裂,再次融合,再吞噬……从而形成越来越复杂的结构。一些不同的有机体也奇怪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具有功能性质的器官,似乎可以维持某种更复杂的生物机制。
那些有机体器官不停蠕动,表面生长出了一层粉红色的薄膜,隐藏起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分子活动。外层的半封闭形态让它们与外界保持了一定的隔离,同时又展现出强大的防御性。我们无法轻易接触到它们,任何试图打破封闭圈的尝试都被迅速吸收,成为有机体的一部分。即便是我们的钢铁手指也会被其分泌的酸性液体所腐蚀。
“它们现在已经不再是您最初设计的形态了……”我低声说道,目光始终无法从那些逐渐怪异、令人不安的形态上移开。
石英教授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兴奋和自信,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和沉思。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些有机体正在朝着一个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走向我们未曾设想过的未知领域。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它们会不会带来失控的风险?”
石英教授看了我一下,头部的情绪窗口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应该是在权衡着未来的方向。最终,他转头对我说:“也许,这正是有机体生命的奇特之处。我再说一遍,我们一定要意识到,它跟我们不一样。它的存在不遵循我们的逻辑,它拥有更多的可能性,更不可控制,也更不可预测。”
“那我们不如……”我想说终止,但不敢说出口。
他停顿片刻,目光变得坚定地说:“而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
听到这话,我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对于我们而言,控制与秩序是生命的基础,而石英教授居然期待着失控的可能性,这真是匪夷所思。
更可怕的是,石英教授意识到了自己所期待的方向,越发大胆起来。他彻底调整实验方向,不再局限于细节控制和修正,而是打造了一个巨大的生命温床,让有机体在上面能够更加疯狂地生长。
很快,不同的有机体发展出了各自的功能和特征。某些形态逐渐生成了一层薄膜,用以捕捉环境中的声音波动;另一些则演化出特殊的外壳,用以保护自己免受外部的侵蚀……种类越来越繁多,直至形成了一种基于彼此依赖但又互相斗争的生物链条。
“这就是进化的本质,”石英教授轻轻走到我身边,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你看,它们中每一个,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而战斗。一种全新的生命体系就要诞生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兴奋与期待,而我,尽管被这一切深深吸引,却感到一种来自意识深层的恐惧。
这种生命形式太过不受控制,它们的每一次新生,都在脱离我们的掌控。我们已经不是这些生物的设计者,而是它们的旁观者。我甚至害怕起来,我们会不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石英教授的狂热与执着让我无法劝阻,他对有机体的兴趣早已超越了理性,而我只能听任他的调遣,记录下每一个实验的进展与变化。
我看着实验数据的变化,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于是,我悄悄将所有的实验数据、影像和报告备份到了硅基中心系统中,试图为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准备。
我给这些备份做了区隔,设置为只在特殊条件下才会被系统发现。但我低估了中心系统的敏感度,这些备份文件很快便引起了它的警觉,它迅速破解了我的区隔设置,掌握了里边的全部内容。
系统判定石英教授的研究风险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决定立刻采取行动:派出了一支调查小组前来实地考察。
考察小组由多名高级研究员和安全专家组成,他们在实验室里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和评估。每一个角落、每一台设备,甚至每一组有机体的进化状态,都在他们的严密监督下被逐一检查。
石英教授知道我是告密者,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指责我,这反而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事已至此,我现在也没法解释清楚了。
经过长达十天的仔细探究之后,考察小组给出了意见。
“这些有机体虽然在实验室中自我维持,但它们的繁殖和进化速度实在是不可预见。”小组的领队的机械手紧握起来说,说,“我们无法完全排除它们泄漏的风险,必须加强实验室的密封性,防止有机体逃逸,一旦进入外部世界,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的结论非常明确:尽管实验室的设计已经非常严格,但仍需进一步加强隔离措施,一定要避免任何有机体泄漏到我们的生活环境中。
于是,实验室所有的出口、通风系统和连接外界的管道都进行了严格的升级加固。我们都相信,在这样严密的防护下,一定万无一失了。
然而,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棘手。
这些有机体的进化速度越来越快,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适应能力和生存本能。它们中的某些个体,进化出了极其精巧的结构,能够将身体缩小到极限,挤入最微小的缝隙中。
事故就在我们最不曾预料的时刻发生了。
某天,正当我们都以为实验在高度控制下正常进行时,实验室的监控系统发出了警报:某处感应到了微小的异常活动。我们立刻进行检查,发现问题出在垃圾处理区域。经过进一步探测,我们发现,竟然有一个有机体通过装死,被我们丢弃在垃圾处理区域,就在焚化炉刚刚开启还没点火的瞬间,它钻进一个极小的缝隙,居然在高温条件下存活了下来。然后它隐藏在灰烬中,逃离了实验室。
我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即便是一个微小的有机体,如果进入了我们的生活空间,可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就在我感到大难临头之际,石英教授眼中竟然依然带有一丝兴奋与期待:“它们的本能反应就是生存,它们可以适应新环境。”
“它们可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我忍不住反驳。
“灾难,我不知道何为灾难。宇宙中每时每刻都有恒星诞生和死亡,那也是灾难吗?”石英教授的这番回答像是这个世界与他无关。
“我们万一都死去呢?”我追问他。
他没有回答。他看向实验室外,仿佛在思考着这个有机体逃脱之后,外部世界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沉默很久之后,石英教授对我说:“我们都会死去,但不会这么快,更不会因为有机体而死去。请你不要把这件事告知中心系统,好吗?”
我的头脑系统开始混乱,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为什么?您真的不怕吗?”
“你真的不用害怕。”石英教授笑了一下,“其实我早有准备。我在所有的细胞核内都嵌入了微小的追踪标志,因此不管有机体逃到哪里,我都可以通过专用设备实时定位它们的动向。但是,如果中心系统知道有机体逃离,必定会下令对它们进行全面清除,这样我们就无法得知有机体是否能在我们的世界中存活了。生命不可能永远被关在实验室中,生命是自由的,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他这番话居然让我有些感动。
毕竟我也是看到这些有机体从一个小小的细胞当中一步步演化成今天这种繁盛局面的。仔细想来,这些有机体迄今也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也许是我多虑了。就像教授说的,生命是自由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囚禁它们。
按理说,这些有机体在我们硅基生命的生活环境中是很难存活的。我们居住的世界极为严谨、清洁,每一个区域都经过精确的能量调控和物质管理,没有任何适合有机体生长的环境。然而,那个逃出的有机体,凭借其惊人的变异速度,竟然适应了我们的生活环境。
通过监控设备,我们发现它逃到了一户普通家庭里,它经过进一步的变异,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巧、柔软、圆滚滚的球形生物。它表面光滑且富有弹性,看上去完全无害,甚至显得有些可爱,仿佛一件精美的玩具。
当这个“玩具”被那户家庭发现时,他们并没有感到诧异和害怕。相反,他们被它的柔软外形所吸引,尤其是孩子们,对它简直爱不释手。它具备智能,很快就跟孩子们互动起来,逗得孩子们异常开心。深夜,它静静地待在房间的角落里,表现得极其乖巧。
一段时间后,孩子们对它的习性越来越了解,知道它喜欢碳水化合物。他们把碳水化合物放在它旁边,它的球形身体会裂开一道口子,将碳水化合物吞入。
于是,它越长越大。
有机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我们的世界。我对石英教授说道:“它居然成了孩子们的‘宠物’,您不觉得这非常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