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除夕

作者: 小杜

爷爷家在县里最早一批装上有线,所以那台索尼彩电能收几十个频道,其中就有卫视中文台,他至今记得看《双旗镇刀客》带来的震撼。

刚上山烧纸回来,他身上还残留着寒气,本以为能暖暖和和地看一会儿卫视中文台,没想到爷爷和邓媛媛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

对于彼时的他来说,除夕无比漫长。后来他去了纽约,美国人问中国人都怎么过年。在饭桌上过呗,他客客气气地说:“整个除夕就像一大桌吃不完也吃不懂的菜,大人之间有许多条条框框,从来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要求孩子们严格遵守,所以我不太喜欢。”

可他那时又期盼除夕,因为只要熬到那个午夜,就会以一段尴尬的拜年词为代价,收到一份来自爷爷的红包,小心翼翼拆开,露出散发着崭新味道的钞票。那味道让他兴奋,他叫它“钱味儿”。从大年初一到二月份开学,这钱味儿便以每元四个币的速度转化为街机厅的烟味儿。

邓媛媛和他同班,又是老邓太太的侄女,按辈分他应该叫她姑。但他不想让同学知道他俩是亲戚,何况还是这种七扭八歪的亲戚,所以在学校从不和她说话。

他瞥了一眼爷爷家的索尼彩电,正在播县里的点歌节目。谁谁谁结婚、谁谁谁开业、谁谁谁过生日,都在那上面点歌。他日后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流行歌莫名其妙的敌意,就是那时养成的。

邓媛媛手握遥控器,爷爷坐在她身旁,笑得慈眉善目,不像是后继的姑父,倒像是亲生的爷爷。

多年后想起爷爷,他还是不知道爷爷到底爱不爱他。爷爷也确实让人捉摸不定,平常对他不笑,却又背着老邓太太给他零钱。为什么不笑?因为自己是个男孩,无须像女孩那样宠着,就不用笑?还是爷爷当了太多年的书记,早已习惯不苟言笑?对邓媛媛怎么就笑得出来呢?

好在“爱”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太大太重,不适合夹在亲人之间。干脆放弃透过这个字去回忆爷爷。

进入农历十二月,公司HR(人力资源部)给他发来邮件,不是人头落地的当场解雇,而是鼓励他“在未来一个月里积极开拓新的职业规划”。

所以距离失业还有一个月,距离春节也有一个月,他干脆将这两年攒的带薪假期全部挪过来,给自己放一个长假。白天一封接一封发那些没有回音却不得不发的求职邮件,晚上就在家里视频,告诉爸妈一切安好,只字不提失业。倒不是故意骗他们,而是这种事没必要让他们知道。至少没必要现在知道。年初,爸妈感染了病毒,家里连个感冒药都没有,他们也是等到夏天才告诉他。

说到底,三口人隔着太平洋,有时候得瞒来瞒去,才能够幸福平安。

除夕这天傍晚,他坐大巴去了时代广场,各种肤色的人群涌动如常,并不因为这一天是中国人的春节而有丝毫不同。

他走到任天堂旗舰店门口,站在花里胡哨的橱窗下,头皮被寒风吹得发麻。滑开手机,查了温度,五十华氏度,折成摄氏度也有十来摄氏度,为什么感觉这么冷?是自己被失业吓坏了,还是年龄到了?再看家那边的温度,大雪,零下十五摄氏度,爸妈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小时候的雪,比他的脸颊还炽热,打火机一点就着。父亲用木棍在雪上画出一个圈,中间摆上烧纸、冻梨和冻柿子。烧纸是淡黄色的一厚摞,父亲带他去摊子上买的。那些摊子还卖美元,面额是一长串数不过来的零,父亲却从来不买。外国钱你太爷根本没见过,父亲说,不知道怎么花,烧过去也没用。

他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一家三口人都住爷爷家。县人民影院头一次放古装片《胭脂》,母亲拽父亲去看,临走让太爷帮着看他。太爷笑呵呵地答应了,可是等母亲回家就发了火,用拐棍指着那盏酒盅,原来是他把里面的酒当成水给喝了。

多年后他在纽约定居,除了偶尔去一位讲广东话的大姐那儿理发,平时都不用现金。如果自己也有儿孙,他想,不知道他们会烧什么货币给他花。

方方正正的纸钱被父亲放在腿上,叠成锐角三角形,像一柄淡黄色的刀。每十张一刀,分毫不差。父亲说这样纸钱就不会被风刮散、刮出了圈子。

所谓圈子,就是父亲用木棍在雪上画的圈。那是一扇圆形的门,通往“地下的世界”:叠成刀的纸、冻成坨的梨和柿子,被火焰一样一样带到太爷那边。

母亲说太爷牙口好,爱吃甜的,就洗干净梨和柿子,用温水泡在熟铁做的洗衣盆里,挑大寒那天放在屋外,隔夜冻好,父亲带到圈子里烧掉,足够太爷吃完整个春节。

纸钱被烧成黑灰,冻梨冻柿子被烧化、烧开,最后烧成一团团黑球,散发出一种古怪的香味。雪也在圈子里被烧得又黑又焦。

父亲推自行车上山,前面吊着要烧的东西,后面坐着他。他拖着一根棍子,拖出的雪痕一路蜿蜒,与自行车碾出的痕迹彼此交错,像两条无限纠缠的冰蛇。那棍子被父亲用来画圆圈,拨弄和雪一起烧着的纸钱、冻梨、冻柿子,所以顶端那一截永远发黑。

父亲戴着白线手套握住棍子的一端,他站在雪里浮想联翩,发黑的那一截正透过圆圈,被太爷握在手里。

父亲其实在雪上画了两个圆圈,一大一小,互不相通。大的烧给太爷,小的烧给奶奶。

奶奶也在县里当干部,每次去市里出差,都给他买新衣服。每一件都被母亲留下来了。不是给儿子留念,是对婆婆的敬重。

奶奶是脑出血走的,很急,急到母亲一提奶奶就全都是好。奶奶生前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不知道该给她烧什么。母亲听说吃酸的能降血压,就去买橘子,专挑别人挑剩的青涩的小橘子。他偷尝一个,比中药还苦,心想何必烧橘子呢,直接烧降压药不就得了?

奶奶走后,爷爷再婚。老邓太太的关里口音很重,母亲听不懂,也不喜欢听。父亲还好,毕竟是长子,又留在县里,但凡能让爷爷过得舒心一点,都不在话下。

过小年那天,他踏雪去爷爷家,老邓太太穿皮大衣出去了。爷爷给他一张一百元、一张十元,说是给太爷烧纸用。他回家只交出那张百元大票。“你爷提没提你奶?”母亲问。他摇头。母亲没说什么,第二天破开百元大票,上街买了两斤青涩的小橘子。

烧完纸下山回家,母亲已糊好对联:春回大地暖,家和万事兴。奶奶走后,爷爷家里来了老邓太太,母亲就不大愿去过年。倒不是怵做一整天的饭,而是要和老邓太太共用一个厨房、一张菜板、一套锅碗瓢盆。

他早就叫老邓太太奶奶了。母亲只叫她邓姨,父亲也没改口。

他佩服爸妈的勇气,又有点替老邓太太鸣不平。后来读了一点旧式小说,发现最安全最便捷的称呼恐怕是邓氏。

因为这个邓氏,爸妈吵了太多架,除夕这天也不例外。他烧完纸,揣着满肚子的寒风与厌恶,一个人去了爷爷家——那栋被邓氏和邓氏后代们日渐填满的房子。

在爷爷家以外,老邓太太可不叫老邓太太。奶奶还在的时候,县里叫她邓出纳,一粮店的邓出纳。等奶奶没了,她带着三个女儿嫁过来,因为爷爷的缘故,她变成了邓会计,电业局的邓会计。

邓会计的三个女儿都随她前夫姓房。他不知道这三位后姑的名字,只知道爸妈叫她们房大、房二、房三。特别是房三的三,尾巴要缀上一个拐弯的儿化音,听着像是假小子,里头有一种轻蔑。也是因为当书记的爷爷,房大、房二成了电业局的正式职工,高中没毕业的房三儿也骑着小摩托车开始挨家挨户收电费。

房三儿那小摩托车是大红的女款木兰,在县里很惹眼。父亲却不屑,说跟塑料玩具差不多,母亲说坐相难看,双腿并拢,上身不动,好像是坐马桶。他还好,有一次放学赶上雨天,房三儿披着紫色雨衣开过来,让他上车,钻进她的雨衣,坐在她身后。那雨衣勉强能包住两个人,看着像一头在雨中快速移动的紫骆驼。他紧紧贴住她的后背,嗅着她的气味,闭上眼,听雨滴敲打蒙在头上的雨衣。平时看房三儿总以为瘦小,岂知贴近竟如此多肉,这反差让他惊异。

有了电业局的饭碗,三位后姑很快就有了三位姑父。爷爷家的外姓人从四口变成七口,再过一两年,直奔两位数去了。

“都成他们老邓家的了。”母亲跟父亲抱怨。

“我爸愿意,”父亲说,“我当儿子的能说啥?”

“你爸眼中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母亲指的是父亲的工作。父亲那时在交警队,要没早没晚地跑国道,还有许多酒肉上的往来,父亲肝功不好,身体撑不住,想调走,可爷爷那时已经不当书记了。

母亲又说:“你爸就是给老邓家办了太多事,被别人给告下去了。”

“要不是老邓太太,谁伺候我爸?”父亲反问,“你伺候吗?”

母亲转而对他说:“你爷眼中更没有你这个孙子。”

爷爷眼中有他还是没他,他自己毫无概念。他只知道每次跟爷爷要零花钱,必须得背着老邓太太。爷爷每次给他钱,也得背着老邓太太。爷儿孙俩像在玩捉迷藏,老邓太太就是那块蒙住眼睛的红布。后来房大、房二、房三儿,还有她们领进来的各路姑父,都化为这块红布,他这零花钱就要得越发隐蔽,爷爷也给得越发迅速,一递一接,转眼就完成。这捉迷藏的游戏,居然成了见不得人的买卖。

所以爷爷眼中有没有他,他还是想不出个究竟。他干脆依情况而定,比如母亲说“你爷眼中没有你”,他就顶嘴说“我爷每回都给我零花钱”。爷爷说“你回家告诉你爸,让他管管你妈那张嘴,别老胡说八道”,他就耍性子,钱也不要,抬腿便走。

十一

任天堂的橱窗前,他掏出手机自拍,用微信发给爸妈,算作拜年。没有回复。爸妈可能在准备初一的早饭,也可能是昨夜看了会儿春晚,还没起来。他也给自己找了点过年的乐子:一个叫Roncanli的意大利杂耍团,在林肯中心附近搭起巨大的帐篷,现场表演节目。若是往常,他对这种哄小孩儿的把戏毫无兴趣,可眼下距离失业不到半个月,在纽约孤身一人满肚子焦虑,却没法跟家里人说,所以格外需要安慰,便出示手机里的电子票,走进杂耍团的帐篷。

帐篷里充满了美式爆米花的黄油味儿,到处都是孩子和孩子们的家长。像他这样孑然一身的成年人,坐下来实在有些突兀,甚至尴尬。实际上他那电子票是三口人的家庭票,一位朋友在网上预订的,因为孩子突然生病,便送给了他。位置相当棒,不但距离舞台很近,就连在舞台上方小阁楼演奏的乐队也看得清楚。他一个人坐在三个人的位置上,还真有点哭笑不得。

十二

“你过来了?”邓媛媛笑着问他,口气就像大人,“大哥大嫂呢?”

“大哥大嫂”是指他的爸妈,他在辈分上的的确确矮邓媛媛一截,这让他感到羞恼。

“我爸我妈待会儿就来,”他挑衅地说,“你爸你妈呢?”

邓媛媛的爸爸,是老邓太太的弟弟,在粮食局当干部,秋天时因为几吨黄豆没对上账,被关在里面还没放出来。老邓太太看着她们可怜,叫邓媛媛和她妈妈一起来爷爷家过年。他爸妈在家里吵,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张嘴就在那儿胡说,”爷爷盯着电视,“越来越像你妈。”

“姑父,没事儿,”邓媛媛对爷爷说,“我爸我妈要能像大哥大嫂那样一起过来就好了。”

小学时他就和邓媛媛同班。她那时成绩好,当“三道杠”,爸爸又在粮食局管事,所有大人都夸她——爷爷也就算了,连父亲都跟着夸。不但夸,还拿他做反例,母亲不爱听,回家和父亲吵。父亲说那不过是几句场面话,把老邓太太哄开心了,爷爷也会好过一些。母亲听了更恼,说:“当年你妈过世没几天,你爸就没日没夜往那个姓邓的屋里跑,自己儿子不管,给人家老少都找了班儿上,现在退休了反倒看人家眼色过日子,到底算咋回事儿?”父亲也动怒了,倒是不吵,只是不和母亲说话,也不跟他说话,连着一两个礼拜,家里像少了一个人——其实是少了三个人,只要不说话的父亲在,他和母亲也不好说话。所以他那时怕见邓媛媛,不单是自己被当成反例,更是怕爸妈在家吵完不说话。

后来上中学,邓媛媛的成绩掉下来了,大人们还是谈论她,说她站有站相,坐有坐姿,说话办事就像个小大人。他听明白了,大人们真正想说的是邓媛媛长得好看。对于那个年龄段的女孩来说,长相可不像成绩,不能拿出来随便夸,所以大人们只能拐弯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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