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缺”的填补
作者: 高仪琳W.S.默温(下文简称默温)认为,“悖论是语言的基础、诗歌的基础。空缺与存在的混合是我们用来看待这种悖论的方式之一”。ThePresent是默温一生中最后一本诗集《花园时光》的压卷之作。本诗以“诗名的多解”“标点的空白”“词性的复用”“悖论的深邃”为特点,体现了诗歌内容与意义的巨大“空缺”。诗人以这样一种先锋性、实验性的写作方式,引导读者调动自身经验填补诗歌“空缺”,让诗歌真正向读者开放,并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表达了自我对生命、人类、自然的看法,以从容的姿态向世人作了最后一个深切而又富于意义的嘱托,实现了对生命的真正顿悟。
译者柳向阳认为,温默的空缺是诗人有意为之(在《移向靶》中,还存在一定数量的标点)。诗人从诗名、标点、词性等出发,以多义的“Present”为名,以缺省的标点为特点,让理解产生歧义,进而让作品保持一种敞开状态。ThePresent中的“空缺”,是诗人在诗中进行无意识的语言架构时,依照潜意识的流动来对语言进行有意识的省略。诗人对含义进行无限的延展,以此给读者带来利用想象才能参与的更广阔深邃的空间,达到一种“言外之意”的目的,同时让自己的内在之诗更有意境,更具生命的哲理,更体现超现实主义的创作特色,并以此让读者察见诗歌中的禅佛韵味和老庄哲理。
一、“空缺”之用
ThePresent中的“空缺”体现在“诗名的多解”“标点的空白”“词性的复用”和“悖论的深邃”中。
(一)诗名的多解
在韦氏词典中,“present”有“当前”与“礼物”之义。对于诗名的理解,学界存在不同观点。“当前”与“礼物”的对立统一,也让诗歌上升到
一个更扑朔迷离的境界。
1.当前
《花园时光》这本诗集,既关于生命的流逝,也关于对往昔的回忆。“当前”与“过去”对立。ThePresent若理解为《当前》,便体现了诗人晚年将过去与现在进行的有意联结。离开花园前,“他们”的生存状态无从得知;而离开花园之后,“他们”却也无法保存、留住任何事物,“他们”的存在是“空白”的,“他们”的意义是未知的。这种联结使诗歌达到了一种富于禅意的永恒存在之义,即万事万物在过去与现在都应是保持联系的,一切事物存在永恒不变的价值。此时的诗人,目睹了世人对自然的忽视,便以“永恒的存在”警醒人们,自然的意义与作用是永恒不变的,过去的自然与现在的自然对人类都永远有价值。
“离开”是诗人晚年对死亡的坦然,他似乎将所有人理解为生命过程中的一个静默而又从容的游览者,都是从花园外进来,又无一例外地从花园离开。当“他们”的手互相触碰,相视一笑,对生命与存在的释然便在此处显现。无法抓住任何事物又如何?生命总是赤条条来去无挂念,死亡即是起点,死亡也是新生。

2.礼物
“garden”在基督教体系意味着伊甸园,如此来看,诗中的“他们”或许可看作被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始祖一亚当与夏娃,而“礼物”便是善恶树上的果子,“天使”即为上帝。而这样的礼物,纵使是人类之始祖,也不知其为何物,不解此物为何,无法拿到并保存。可见,世人并没有高下贵贱之分,所有的人类都无法摆脱这一困境。世间存在之事物与人类的关系是平衡的,不存在人与物的绝对区分,人不会永远控制着事物,事物也不会被人类所摆布,于是“他们”便不能永远地得到并保存某物。人类与人类是平等的,人类与事物之间是互动着的,他们的关系是平衡的,即世界是平等的。默温的诗,关于生命与死亡、遗忘与记忆。这些话题,如若由一个年轻人来探讨,就绝不会比一个老者更有说服力。诗人作为一个老者,已经历过无数的人与事,已然对人生有了更通透的理解,他以一个从容而优雅的姿态,向世人做最后的嘱托,即万事万物皆平等,自然和人类的关系也是平等的。或许,因为人们对自然的忽视,才有了诗人对平等的嘱咐,他希望人们像看待“礼物”一般看待自然,将自然视为与人类生命一般平等的事物,是时代真正的“梭罗”。

(二)标点的空白
默温在ThePresent中彻底摒弃了标点符号的运用,这种“空缺”手法构成了整首诗的呼吸韵律与时空形态。相较于其早期作品中保留部分标点的尝试,晚年的默温在《花园时光》中对这一尝试实现了更为彻底的解构。标点的缺席可以理解为“无痕的留白”,如同中国水墨画的飞白技艺一般,以虚写实,空即为满。标点的缺失使语言回归到原生状态,进而自然流动。全诗无问号,也不设叹号,这种去等级化的语言表达使得全诗达到了“大音希声”(老子《道德经》)的境界,让主客体在语言层面上达到平等状态。同时,标点的空白让诗歌更加开放,强化了诗歌的多重阐释空间,能引导读者进一步进入诗歌,从而联系自身经历,填补“空缺”。当然,对于诗人而言,在生命的最后,标点系统的空白也隐喻着生命的不可言说。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在面对死亡时,诗人将诗歌看作生命的自然流动,任何标点符号的存在都可能意味着对生命的暴力切割。默温用标点的空白打破了惯性阅读,引导读者进入“言语道断”的澄明之境。
(三)词性的复用
叶维廉对老庄哲学中的矛盾语法自有理解,“词性复用和模棱,使得读者与文字之间,保持着一种灵活自由的关系”(叶维廉《中国诗学》)。诗人无意识地依据意识的流动,创造出“保存”与“无法保存”的词义对立。语义上看,“保存”是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动词,代表着事物存在状态的延续并不发生变化,不受损失。这种词性的复用,既超越了传统诗歌表达中按照意义相对固定的词语去解码诗意的模式,又通过一种灵活的语言形式扩展了诗歌本身的容量。当读者在诗人构建的“空缺”处进行自觉填补时,诗歌既实现了对语法规则的反叛,又完成了从诗人中心向读者主体的转变。这种先锋性写作策略不仅唤起读者对美好事物易逝的共鸣,更引导其在动态的阅读过程中重新审视生命中难以把握的珍贵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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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悖论的深邃
“悖论”,指的是那些既合理又矛盾的现象。ThePresent以人物行为突破常理的矛盾为作品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诗中的“我应当给你们这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者有什么用”“或者你们拿它做什么”构成了反于常理的悖论体系。“给”的行为主体—天使,竟不知“给”的何物,有何用处。放入文本本身讨论,从哲学层面来理解,所谓“知”与“不知”,都是相对存在的。有主观上的不知之意,也有客观上的不知之实。天使作为给予者,却不知这是何物。而天使作为“他们”之上的存在,都不知事物真相,何况“他们”(人类)呢?人类的认知永远是具有局限性的。因此,默温用相对主义创造了一个“应知”却“不知”的悖论体系,这便是他在参透佛法之后顿悟到的人生之理,即悖论的无处不在。其作用于诗歌本身,便为诗歌添上了更丰富的韵味。从文化内涵看,这种悖论体系融合了禅佛强调的“空”“无”境界,强调世界是虚幻的,我们看到的一切事物皆为表象;同时,其汇聚了中国古代提倡的顺应自然的老庄哲学,认为人类不应过度追求物质财富,以免陷入困境。ThePresent中的悖论体系,教会人们以一种更豁达的姿态面对人生中存在的种种矛盾与未知。
二、“空缺”之意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温默对记忆、衰老、生命、死亡进行了更深刻的思考。最后的诗集,饱含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在晚年对生命意义的再回望。
故事的发生地一花园,是美好与宁静的象征;而“离开”,则代表着消失与幻灭。这里应有默温对死亡的释然,他认为死亡只是一种“在体验美好之后的静默、值得放下并永怀”的事物,传达了其参透生死之后的“了生”态度。
若将ThePresent理解为《礼物》,天使的赠礼是神秘且未知的,是“保存”也“无法保存”之物,是默温对“虚静”的深刻理解之外化,即主体立身处世的非世俗功利化的态度和境界。天使的赠礼似乎成为一场充满东方哲思的修行仪式。这份礼物无法被具象化理解,它指向的是不以物质形象存在的思想本身,恰似“道可道,非常道”(老子《道德经》)的玄机,喻示着真正的礼物就是这“道”,通过“触碰”才能达到真正的领悟。温默在此处消解了礼物的物质性,摆脱了物质对人心灵的束缚,将礼物的价值提升到“引发顿悟”这样一个精神领域,转而进入了“坐忘”的精神境界。“得即为失”的矛盾辩证关系,实现了禅宗的“破执”。当“他们的手相碰”却“无法保存任何事物”时,人与人的触碰本身或许才是最珍贵的礼物。
若将ThePresent理解为《当前》,那花园便是时间的容器,“他们”在花园中存在、离开,并且带不走任何事物,就如禅宗所言的“应无所往而生其心”。“他们”的生命意义不在于占有,而在于平等性地对生命过程的纯粹体验。“他们的手相碰的这一下,他们笑了”是全诗的升华,在触碰的这一刹那,构成了全诗最集中且难以言说的禅机。在触碰的瞬间,生死之隔被忘却,诗歌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与老子《道德经》中的“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形成互文,物理时间的流逝在此处达成了精神世界的圆满。
诗文以“空缺”的“笑”结尾,体现的是一种人生的通透与顿悟。如果说在双手触碰之前的主人公是人的青年状态,那么触碰之后的灵魂则是深邃的、参透人生的暮年诗人本身。诗人对自身感情进入文本这一过程做了恰到好处的安排。在结尾之处,当人们的手相遇时,他们笑了,或许是在尝试、体验和挫败后,生命最终的一种顿悟,是一种形体和性灵上的逍遥与邂逅,是最终不被功名世俗羁绊的逍遥境界,于此处获得了人生最终的意义,相视而笑,得到了乐趣,便获得了满足。
ThePresent以“空缺”之美,展现了默温晚年对人生的最终理解。其淡泊名利、逍遥自在、追求平等的人生境界,让他的诗歌世界在深邃与神秘中饱含悖论哲理之智、语言变化之美,以无意识的心理流动构建起瑰丽的诗歌世界,为新超现实主义体系的发展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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