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峻 《度外》 的空间叙事
作者: 王涵台湾作家黄国峻的作品中始终流露着浓厚的现代主义风格,其创作涵盖了现代主义小说的共同主题:虚无、人的异化、荒诞、反传统、对存在的拷问与焦虑等。黄国峻的短篇小说集《度外》以人物为核心,大量书写人物内心世界,人物常常与世俗生活疏离,以逃避来反抗现实生活,精神上的逃离、放逐、遗忘成为人物的核心特征。而人物所处的空间的特征、关系、结构等能够隐喻人物的精神特征、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等方面。弗朗哥·莫雷蒂在《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中认为:“空间不是叙事的外部,而是一种内在力量,它从内部决定叙事的发展。”作品的空间叙事与作者的创作意图密切相关,具有推动整部作品的叙事向前发展的意义。黄国峻《度外》中表现出了明显的空间叙事特色,空间叙事与现代主义主题相辅相成。
一、物理空间的书写
物理空间通常是客观存在的、可以被感知到的空间形式,与此空间相关的人、景观、场所、事物都可以被归纳其中。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为了强调住宅与人的密切关系,为了突出“家”的感觉,创造性地使用了“家宅”这一说法。他认为“家宅”对人的重要性是任何其他空间都无法比拟的,“它是我们最初的宇宙”(《空间的诗学》)。在《度外》中,数个短篇小说都着重关注了“家宅”这一物理空间,“家宅”是角色存在的最基础的场域,对家庭内外部的场景、事物,家庭成员关系形态的描写成为《度外》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首篇小说《留白》的叙述发生于画家夫人玛迦的家宅中,玛迦的儿子约翰因住进寄宿学校而第一次离开家,玛迦及其丈夫、妹妹来到郊外小屋度假,一些朋友来看望他们。此空间场所包括小屋、院子、厨房、画室、散步的野外等。以上这些空间场所中的事物,例如树荫、晾衣架、落叶堆、云雀、晾好的衣物、苹果、茄汁牛肉、金属餐具等生活日常物品,以被玛迦所感知、所注视的方式呈现,而玛迦这个人物如同一个虚弱的、单薄的、不断游移的影子,她需要依附于她所感知的空间以及物品才能获得一个叙事中的焦点,才能从无情节的、不停变化流淌的叙事中显现出其主体性。这些物象串联起了玛迦的意识和精神描写,玛迦几乎是一个无人格主体的主人公,她的内心世界永远和家宅以及家宅中的物品融为一体。“有时候低头看看脚指头,却好像在俯瞰悬崖;而仰头看看月亮时,又好像是在望着吊灯。这忽大小忽远近的比例错觉,搞得玛迦没听到人家在谈什么,记不牢人家的名字。”这样对事物的空间性描写表征着玛迦空洞恍惚、虚弱不定的精神状态。在玛迦眼中,周围的一切“物”都同样有意义,都被她的思绪容纳,但那也等同于都没有意义,她在叙事中没有展现出任何行动目标,因此也没有焦点,她总是在生活、在“轨道外头”飘浮着,没有重心,也没有精神锚点,于是只能像一个影子或者一团雾气般毫无目的地四处飘移、流动,丧失稳定的自我。
《归宁》讲述的是一个新婚且怀孕的女儿回到自己娘家的事件。在此事件中,主人公安妮归来、安妮与家人相处、安妮离去,除此之外无事发生。由于小说回避了重大的情节和戏剧性事件,安妮的行动轨迹,即她不断身处的空间成了显形的叙事线索:安妮经过了菜市场,回到父母的家中,后来又去了图书馆。
菜市场有关于安妮的童年回忆和女性处境认知的唤起,菜市场是一个被划归给妇人们的空间,可以说是家庭的延展,被认为是没有发展的、次要的。而随后通过在菜市场内的拥挤体验,又折射出安妮内心对独处空间的渴望。在此作者对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空间的现实加以嘲讽,对女性次要的存在空间和境遇施予关注。而随后安妮回到家中,安妮父母家的家宅可以看作一个时空联结的场域,于此处时间静止,一切一成不变,安妮的“妻子”“孕妇”身份在踏入这个场域之后又变回了凝定时空里一如往昔的女儿。对女性境遇的关注也在家宅空间中反复出现:“做好菜,假设她开始阵痛,然后拼了命把婴孩生下来,几个月过去后,她细心地养育孩子,可是这还是无法判断她在哪个时空。她必须出去屋外,看看外头是在革命或是太平,这屋内并没有可供判断其年代的行为。”古井无波的、时空凝固的、封闭的家宅空间同时也是一个禁锢女性的囚笼。
《失措》《面壁》《私守》的空间书写都涉及家宅和外部世界。《失措》描写一家三口在台风天气里的行为、状态、所思所想,家宅内部的空间和户外的空间形成了对照,文本中的外在世界是狼藉残破的,而家庭内部、角色内部也是如此。父亲和儿子纷纷离开家庭,奔向海岸和水库,在自然空间中寻求心灵暂时的平静,而母亲和女儿留在了家庭里,母亲不停地进行清理活动,女儿躲在黑暗狭窄的衣柜中,父亲和儿子所处的空间代表了更广阔的发展和生存图景,而母亲和女儿所处的或凌乱或封闭的空间表征着她们的内心真实状况。《面壁》中的角色面临着外部空间的混乱(球场暴动、街上堆积的垃圾)和内部空间的隔膜(父亲和女儿的面壁行为)。同样,发生骚乱的球场和堆满垃圾的街道暗示一个失去秩序的、无理性的、荒诞的社会图景。遭受骚乱的父亲和嗜好捡垃圾的女儿回到家中都主动或被迫地“选择”面壁,几乎丧失与母亲的交流,此时外部世界的虚无和荒诞又与内部世界的冷漠、隔阂、疏离对人形成了双重夹击,人的生活被限制在混乱无序的“垃圾”和漠然室塞的“墙壁”之间。在《私守》中,妹妹玛莉独自照顾着“植物人”状态的哥哥,家宅内部的空间在叙事中与现在的时间有关:妹妹照顾着宛如一具尸体的哥哥,被困于家宅之中。而家宅外部的空间皆与过去的时间联结:上学与回家的路途、竖笛班、雕塑、公交车等,在这些空间里玛莉短暂地享受着和哥哥之间的温情。家宅之内与家宅之外,不仅仅是生动的过去与冰冷的现实,也是生与死的具象化体现。
二、文本空间的构造
“与传统小说相比,现代小说运用时空交叉和时空并置的叙述方法,打破了传统的单一时间顺序,展露出了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因此,在结构上,现代小说总是呈现出某种空间形式。”(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度外》作为一部现代主义色彩浓厚的作品集,其文本的晦涩模糊与叙事结构的现代主义特征不无关系,其中呈现出显著的空间形式,这种文本的空间形式的构造在短篇《失措》与《度外》中有较为明显的体现。
《失措》所叙为一家人在一场台风过境后各自分离的状态,A(母亲)留在家中打扫,B(父亲)抛下家人独自到海边钓鱼,C(儿子)独自骑车去看水库开闸泄洪,D(女儿)躲在衣柜里幽闭不出。小说的结构可归结为:A—B—A—C—A—D—B—C—A—D—C—B—D。通过这种形式,可以看出《失措》的结构可以呈现出一种以A(母亲)为中心,向外部的B(父亲)、C(儿子)、D(女儿)发散的态势,形成了一个较为均衡的三角结构。而在文本中,在宅院内不断做着清扫的母亲,成为外出的父亲、儿子与躲在衣柜中的女儿之间的一种平衡。如用叙事中出现的刚刚离去的台风作为象征物,母亲就是台风中心的风眼,在旋涡中心保持着平衡和稳定。《失措》呈现出了一种共时结构,其叙事在不同视角间不断回旋,其间的转换不是在线性时间中依次发生,而是以蒙太奇手法来续接。比如,在A(母亲)视角的叙事结束处是:“把她像树一样摇颤、像海一样吹荡。”紧接着转到B(父亲)的视角,开端是:“浪就这么卷起来…”再如,从B(父亲)的视角写道:“这时候,海在拖拉他,收线,他钓到了一条黄鳍鲷。”而后跳转到C(儿子):“他再也不想静止下来,他要把这条线永远延长下去。”父亲鱼竿的线轮和钓线,转换为了儿子的自行车轮与辙痕。这种手法在视角的转换中多次出现。
如果说《失措》在视角的不断回旋中呈现出均衡、有节奏的美感,那么《度外》的扑朔迷离会给读者带来迷惑、眩晕的阅读体验。从结构看,它是对《留白》《失措》等篇目的扩张与变形,但是它抛弃了形式上的清晰性,而显得模糊、不确定。《度外》的情节是简单的:主人公“他”因亲人遇难,从东方前往陌生的西方,投奔姑妈一家。在这之后,家中的男性为迎接“他”,一同去山中露营,而女性则留在家中。小说最后一节讲到露营结束后,男人的回归,其间,“他”的视角与“表姐”的视角交错构成了小说的主脉络。《度外》中的时间序列被打乱,由此原本不存在于同一空间、时间的人物能够并列,造成行为、思想之间的对照、互文、关联,进而产生文本张力。混乱的时间安排让整个叙事失去线性时间,让角色身处于不同时间或不同地点,构建出迷宫样式的文本空间。
三、角色心理空间的特征
黄国峻的小说并不着重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的故事和情节,而是以“向内观察”而著称,以探究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的主题焦虑、自我的迷失与疏离为主题,角色的内心世界的特征和意识流样式的内心独白成为书写成为叙写的中心,因此,不仅每个角色的内心世界都可形成一种领域,即自身疏离于外部现实的心灵空间,角色与角色之间也体现出心理上的关系特征,即疏离、断裂、隔阂的特征。
在《留白》中,丈夫雅格并不了解妻子玛迦的不断游移、恍惚不定的精神状态,在他眼中,妻子不被容纳进他与客人的交流之中,只是为他的生活所服务的工具,用于解决他生活中的琐事。“如果生活琐事耽误了创作,那多令人惋惜和不平,就让琐事去把玛迦剁碎吧,这还不简单。”而玛迦每次试图同丈夫交谈,倾诉自我,都陷入话语的空洞而无从表达,“私底下,她曾想过把想法说清楚,一句接着一句,要他明白,但是她老是办不到,为了心底好过些,她又私自认为也许这不重要,她说的话离她所体会的一切是那么远、那么渺小”。其中既有夫妻之间、性别之间的疏离隔阂关系,也有体验与语言之间的隔阂关系。
在《泛音》中,腓力、师母及其儿媳的关系近乎现代社会分工制度的迷你版本。腓力作为完成老师遗作的补完者,只负责创作,师母与其媳妇则担任监督、照顾者,三者皆为了同一任务行动,分工明确,却不见其中人的交往和情感的流动。人被视为完成目标的工具,被分工切割得趋于碎片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趋于断裂。而师母对自己逝世的丈夫充满困惑不解与不满:“老师样样事都会一说再说,对她,唯独关于作曲是只字不提,那一部分差不多全对腓力说了。”而师母也曾拥有过高超的琴艺,却不得不为了家庭而放弃练习,此中可以推测师母与老师的夫妻关系,必然充满了牺牲与冷漠、隔阂。文本最后,老师的遗作终于被完成,演奏会成功后,角色之间重归于毫无干系、再无联络,之前一段时间的相处并没有让他们彼此产生联结。最终三个人都离开了曾经共处的空间,“那长镜的四边,夹在门与框之间的四边,又硬又直。他们聚集、分散,将身影掠过一道道直线”。足见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隔膜和断裂。
在《失措》中,躲在衣橱中的小女儿或许是破解文中这个家庭令人困惑的局面的钥匙:“那是台风的声音,它毁掉了这藏身处外头的整个世界,她不敢出去面对残局,她的茶杯也破了,脱下裤子,她蹲在墙角排尿,尿液细细地流出门缝。突然,一个人推门进来,幸好他不是当鬼的,而只是个工人。”“她感到所有声音都被风声驯服,然而那股巨大的力量还是闯进来了,风驾驭着那急管繁弦似的各种声音,袭向她、震撼她,把她像树一样摇颤、像海一样吹荡。”以上叙述暗示了小女儿被性侵的可能,这依旧是隐藏在碎片化叙述中的、几乎未曾出现的关键信息,或许正是一家人呈现出如此现状的原因。然而母亲忙于清理台风后凌乱的家,父亲去钓鱼,哥哥骑车去看水库开闸,并无人关心躲在衣橱中的小女儿,每个人都沉浸在且只能沉浸在个人的世界中,思绪只在意识内部产生、流动,对他人漠不关心。
《度外》书写的人际关系大多为家庭人际关系,但绝无传统模式、宏大叙事下常见的和谐、美满、温暖的家庭,反复呈现的是家庭成员间稀少的理解与沟通,以及疏离的日常互动。文本中的人物大多各自占据家庭空间中的一隅,没有彼此靠近的欲望,这体现了黄国峻对于家庭关系的独有观念和眼光,以及打破传统家庭叙事模式的创新,而在角色心理空间方面,呈现出了足够的疏离、隔阂特征。
在小说的叙事探究中,既存在一个时间维度,也存在一个空间维度。然而,虽然时间和空间都是构成叙事和作品的基本要素,但在以往的传统叙事研究和文本研究中,常常更注重对时间要素的解析,对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在近些年才得到重视。《度外》中的空间叙事可以从分析物理空间设置、文本空间的建构和角色心理空间特征几个角度来进行,亦是以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黄国峻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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