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雨不停，一切都是湿漉漉的，铅灰色的天沉重低垂，像冬天的海。皮五披着蓑衣，小满披着一件小小的蓑衣，从牛车上下来，皮五牵着小满的手，望着眼前的村庄。

此处就是四谷中野村了。谁能想到这里后来成了东京最繁华的地方，坐着地铁，从四谷站下，出来就是新宿，再坐下去，从中野站下，仍是灯正红酒正绿。但是现在，这里是江户附近的寂寞乡野。稻田无际，秧苗嫩绿，田里的水映着天空。路边的草丛中绣球花开了，蓝色、紫色、粉色的花，石榴花在雨中鲜红欲滴。小满抽出手，跑过去摘下一枝栀子花：老皮，你看，好香啊。

皮五从小满手里取过栀子花，举到鼻子下，是一种清冽的香，在这黏腻的雨天，香得有了锋芒。忽想起一句和歌，好像是在《万叶集》里：将栀子花香藏于袖中，待你归来时悄然释放。他把那朵洁白的花别在小满的衣襟盘扣上，牵起她的手，向村子走过去。

村子里管事的名主，名字叫中野茂作，50多岁，比皮五矮了一头，像一只机灵的松鼠。皮五和小满跟着中野走向那巨大的围圈。这个村子和日本所有村庄一样，是一片低矮的匍匐的房屋。看着那些房子，皮五常想起家乡河上来来去去的小船，他想，这些村庄就是一群破旧的小船被倒扣着遗弃在土地上，而在这个中野村，那个围圈是一艘庞然巨船，巨船坍塌，大堆的原木乱七八糟地支撑堆叠着，这艘巨船被一阵台风从天上扔进这个村庄。

中野站住了，指着围圈，喉结一阵上下乱窜，忽然嘶喊：看！看吧！我破产啦，我完蛋啦！为了这个活菩萨，我花了多少钱！我完蛋啦，中野村完蛋啦，求求你啦，把它带走吧！

皮五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判，递给中野。这个贪婪的家伙，他也可怜，公家把这头大象从大海那边弄来，天皇看了，将军看了，高兴了，兴致过去了，转手就交给了他。这个农民，他是种地的、养牛的，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菩萨让他供着，他还以为撞上大运了，人们会四面八方地跑过来看大象，他可以坐在这儿收钱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人们已经忘了大象，没有人来，鬼都不来。可是他能怎么办？如果再活200年，他可以把大象送到几十里外的上野动物园，但现在，他不能违逆将军的旨意，他必须守着大象，每个月还得写一封公文报告大象的近况，他的字迹惊慌奔窜，像是夜晚的沙滩上一群被火光照亮的螃蟹，他抱怨、乞求、哀叫，他的每封信都会被细致地编号归档，但是，皮五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看，在这个文书世界里，大象是一个已经解决了的问题。

中野掂了掂那个小判，沉甸甸的椭圆形的金锭，他笑了，他的牙快掉光了，笑得稀烂：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们唐人，有钱！说着把皮五和小满引到围圈前。雨还在下，地上泥泞，皮五抱起小满，凑到木栏的空隙间，向里看去。

那是阿莫。阿莫巨大的身体背对着他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蹲坐着。小满喊了起来：阿莫、阿莫！

阿莫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来，看见了皮五和小满，它迟疑了一下，它要向着他们走过来，但是，它的腿上缠着重重粗大的铁链，铁链系在旁边一根巨木上。它抬起腿，铁链一阵哗啷啷响，那根巨木在晃动。

中野急道：别喊！别喊啊！皮五看过中野关于此事的报告，就在十几天前，大象忽然发了疯，把拴着它的木桩连根拔起。中野在那封语无伦次的信中辩解道，那根木桩打入地下足有八尺，但大象真的疯了，它又用鼻子卷起一棵大树，那棵树横飞出去，幸亏没有砸中房屋，但水渠砸塌了，刚插秧的稻田淹了一大片。

皮五搂紧小满，对中野说：把门打开！

他抱着小满向阿莫走去，小满小小的身体在颤抖，是一阵一阵的寒战。中野不敢跟来，在后边压着嗓子喊：小心啊，它已经疯了！

浓烈沉重的气味汹涌而来。很多年后，皮五曾经走向搁浅的垂死的鲸鱼，那沉甸甸的气味铁水一样灌进他的身体，他知道，这就是阿莫那天的气味，是天地之大物正在腐烂的气味，他吞咽着，他的胸腔被灌满了，他强忍着恶心，眼球刺痛，头颅中无穷无尽的海浪轰鸣。

他和小满，仰起头看着阿莫。阿莫的腿，阿莫的长牙，阿莫的巨耳，倾斜过来的天空。阿莫慢慢地抬起了鼻子，阿莫的鼻子在他们的头顶张开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带着黑斑的内腔，皮五感到，阿莫就要把他们吸进去了。他仰着头，看着阿莫的鼻子慢慢垂下来，慢慢伸到小满的脸上，小满的额头、眼睛、鼻子、嘴，阿莫的鼻子急剧翕动着，阿莫在吮吸，小满在颤抖，皮五感到他抱着一蓬小小的火，小满抽泣着，含混地叫着：阿莫阿莫阿莫……

阿莫的鼻子离开了小满，在空中游移着，又伸向皮五的脸，混浊的热气喷在脸上，皮五伸出左手，当他的手触到阿莫时，皮五觉得自己的心被猛地攥住了，阿莫是冰凉的，就像摸着冬天稻田里湿寒的泥土。

皮五转过身去，必须走了。怀里的小满忽然挣扎着伸出手，尖利地喊了一声：阿莫——

皮五不停，他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走，他觉得天一下子黑了。猛回头，他看见阿莫的鼻子还在虚空里举着伸着，指着他，指着小满。

很多年以后，皮五回到长崎。第一天晚上，他在长崎的街道上跑步，从大浦天主堂，向南，然后一路向东，跑到唐人屋敷。那时还没有导航，他不需要，他知道路通向哪里，他跑在一个漫长的重复的梦里。他自梦中惊醒，满脸泪水，大象的鼻子垂在脸上，整个房屋在晃动，手机尖锐地响了，是他带领的这个团的同伴打来的：地震了！他想了想，对着手机说：不要慌，穿上衣服，看看窗外，别人不出去咱们也别跑。说完，又补了一句：别让人家笑话咱们。

皮五披上睡袍，走到窗前，远处拉响了警报，汽笛声在夜空中游弋。窗下的酒店院子里空寂无人，远处是长崎港湾，灯火亮着，悄无声息。好像刚才的地震只是幻觉。他忽然想起了，就是那一年，享保十三年，在他的大清是雍正六年，他就是在远处那片港湾第一次见到阿莫。那时，他跟着叔父走过了安南、暹罗，来到了长崎。他很快学会了日语，成为主管通商事务的长崎奉行所的唐通事，每天翻译处理中国商人和奉行所之间的文牍。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船主，领取通商牌照，带着他的大船在大海上，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从风起到风息，从长崎到宁波、厦门、澳门，到更远，他想，他的命就在海上。

他记得那天阳光灿烂，港湾的海水深黑。人群聚集在岸边，凝望那艘巨船，等待着大象出现。那是佛经中的象啊，幕府将军决心让吉祥的大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大象出来了。天地悄然无声。皮五屏住呼吸，看着——在岸边和巨船之间，架起了宽大的跳板，然后，那头大象出来了，它是从船的底舱出来的，从这里望过去，它好像是渐渐浮出来，如山隆起。终于，它站在船头，它真大啊，皮五无法对自己形容它的大，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惊叹：乖乖隆地咚！乖乖隆地咚！

大象站在船头，船头正在向下吃水，船尾正在慢慢翘起，海浪翻卷，无人出声，都被魇住了，眼睁睁看着两个穿着红衣的男女绕着大象跳来跳去，挥舞着手臂，像是在跳舞，在施行神秘的法术。

大象不动。忽然，它扬起巨大的头颅，发出长长的哀鸣。

——起风了，雨水猛烈地抽打着皮五的脸，他的脸上是热泪冷雨。阿莫在哀鸣，他的吼声似要卷起这个破败矮小的村庄，大地在颤动、倾斜。皮五跑起来，他把小满紧紧抱在怀里，他不能告诉小满，刚才看见阿莫的眼睛的那一刻，他知道，阿莫已经决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