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儿嫂:走进家庭的陌生人
作者:段弄玉编辑·徐菁菁做育儿嫂四年,阿霞每次上户都会先问雇主一句:“我带宝宝的时候,主要听谁的?”这是她在家政公司培训时学到的一个技巧,能帮她快速识别雇主家庭的权力结构,避免无意中卷入家庭矛盾。
这个问题的答案往往是:“听孩子妈妈的。”请了育儿嫂后,爸爸们往往乐得清闲,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但雇主们答得干脆,实际情况却各有不同。
有的家庭将育儿嫂请进门前,已经完成了一场育儿权力的争夺。两个月前,潘姐刚上户,宝妈就告诉她,奶奶反对请月嫂(月嫂主要负责月子期间对产妇和新生儿的护理,育儿嫂则一般是在宝宝满月后介入,通常只负责照顾宝宝),前几天刚摔门而去,走时还撂下话:“你们请月嫂可不得了了,等她来了你们把她供起来好了。”在宝妈眼中,奶奶不擅长带孩子,孩子一哭就抱起来一阵抖,夫妻俩看了直皱眉:“孩子骨头还没长好,你这样抖他干吗?”更让宝妈无法接受的是,奶奶还迷信算命,坚持“宝宝百天前不能去外婆家”。潘姐的到来,在某种意义上结束了这场冲突:奶奶离开,这对小夫妻终于拿回了育儿的主动权。
有的家庭请育儿嫂,是育儿权的争夺战尘埃未定,想让育儿嫂这个特殊的角色破一破局。
阿霞在雇主家常常感到,妈妈们请她是为了缓冲来自婆婆的压力。有些矛盾,婆媳相持不下,她作为外人,又有专业身份,反而容易化解。比如许多婆婆坚持老观念,“宝宝不能天天洗澡”。这时,阿霞会主动出面替宝妈解释:过去农村房屋漏风,洗澡容易着凉;但如今家里门窗严实,温度可控,洗澡完全没问题。“婆婆对儿媳可以有各种要求,但对我们这些外人,反而不好说太多。”
看起来,育儿嫂是妈妈们搬来的救兵,但两者的关系又是微妙的。
在适应“母亲”这个角色的过程中,芊芊开除了两任育儿嫂:第一个育儿嫂喂奶时稍有不顺就猛摇奶瓶,导致孩子多次呛奶;第二个育儿嫂倚老卖老,指挥芊芊做这做那。芊芊一度决定不再请育儿嫂,亲自带孩子,甚至做好了辞职的打算。起初,她像升级打怪一样研究各种育儿知识,成就感飙升,但没过几个月,她发现自己经常因为带孩子吃不上饭睡不足觉,患上了腱鞘炎,陪伴孩子的质量也下降了。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内耗已经影响到了夫妻关系,看丈夫的视角已经变成了“你少带一分钟孩子,我就可能少睡一分钟的觉”。这让她决定结束产假,请回育儿嫂。在保证孩子安全的前提下,她适当降低了对育儿嫂的要求。
但不是所有妈妈都能像芊芊那样抓大放小。文静自嘲是“没苦硬吃”的妈妈。即使请了育儿嫂,她还是忍不住事无巨细地跟进一切育儿细节:辅食吃什么,放多少食用油,洗澡时用沐浴油还是沐浴露……她对育儿嫂的态度也一直很矛盾。一方面,看到女儿在阿姨的照顾下吃得好、睡得香,还特别喜欢跟阿姨玩,文静会感到宽慰和轻松;但另一方面,一旦阿姨的做法与她的育儿理念有所偏差,她又会陷入内耗,既想坚持自己的做法,又怕干扰阿姨的工作节奏。虽然有了育儿嫂帮忙后,婆婆不再频繁干预,但文静仍觉得自己的控制边界在被侵占,“像是请来了另一位婆婆”。
事实上,孩子出生后,文静就一直处在左右拉扯的状态里。为了照顾孩子,她把经营的花店调整成了半营业状态,收入的锐减一度让她非常焦虑,尤其是看到同行可以全情投入工作时,她不免感到忧心和自卑。但当文静试图强迫自己把孩子交给育儿嫂,重新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上时,她感到更难以忍受。最终,文静干脆接纳了自己的“控制欲”,亲自陪玩哄睡,只让育儿嫂做保姆的工作。累是累点,但她心里终于不纠结了。
妈妈的焦虑,是育儿嫂工作里常要处理的事情。这些焦虑往往并不单纯来自育儿本身。作为月嫂,小琳曾遇到一位产后严重焦虑的年轻妈妈:虽然已经雇了小琳哄孩子睡觉,但因为不放心,妈妈坚持和小琳睡在同一张床上,孩子稍微一动妈妈就惊醒查看,小琳喂奶时她也全程在身后盯着。孩子有点流鼻涕,妈妈就带他连跑三家医院,列出两张A4纸的问题要问医生。有些问题让小琳哭笑不得,比如:“辅食是用明火做,还是用电磁炉做?”医生最后把一家人请进了单独的小房间,建议家属带孩子妈妈去看心理医生。
这位妈妈的困境,小琳看在眼里。其实,医生早已指出她有焦虑倾向,家人却不当回事。每当妈妈情绪紧张时,爸爸不是安慰,而是讽刺。婆媳矛盾激化时,爸爸更是冷眼旁观。一次奶奶坚持孩子要多爬,妈妈担心地面脏,两人争执不下,爸爸冒出一句:“你不放心让奶奶带,那你辞职自己带吧。”小琳心里替宝妈鸣不平:“这种时候其实可以说‘那就试着爬一下,我们注意卫生’。这样既不伤和气,又能解决问题。”小琳想,这位宝妈可能是长期无法融入丈夫家庭,才把全部心力投入到孩子身上。“因为我们亲身经历过”
十多年前,亲戚就劝小琳做月嫂,她却坚决拒绝,觉得“做保姆”是“低人一等”的活儿。但进入这个行业五年后,她的看法变了。
1990年出生的小琳,常常和与自己同龄的雇主打交道。虽然偶尔也会遇到态度强硬的家庭,但她接触的大多数雇主都很客气,甚至有妈妈每天早上为她热牛奶、削水果。许多家庭也尊重她的专业能力。有一次,一位爸爸还特意叮嘱奶奶:“不要让阿姨干别的家务,我们是专门请她来照顾宝宝的。”正因如此,小琳在家庭中的角色早已不止于“保姆”。和许多“80后”“90后”的月嫂一样,她不仅分担了妈妈们的育儿重任,也常结合自身经验提供专业建议,甚至为妈妈们提供情绪支持。
面对那位焦虑的妈妈,小琳一方面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提供建议,一方面像朋友一样耐心开导。为了找到宝宝爱吃的辅食,妈妈反复比较市面上的米粉,每一款都要亲自尝一遍,却总觉得“不好吃”。小琳便安慰她:“宝宝的味觉比大人灵敏很多,只要有一点点味道就能尝出来,没必要用我们的标准去评判。”孩子七个月时,妈妈刷小红书刷得心烦意乱,不停问:“为什么别人家六个月的宝宝已经到处爬了?”小琳解释:“我们的宝宝六个月就会爬,七个月能手撑地,其实动作发育已经比很多孩子快了。更何况为了引流,网上的很多账号会把八个月的宝宝说成六个月,我们不能太当真。”小琳还尽力给予妈妈安全感。妈妈性格温柔,不太会逗孩子,看着宝宝和小琳玩得开心,忍不住问:“为什么他跟你那么亲,跟我就不行?”小琳赶紧回应:“这只是暂时的。我每天都会告诉宝宝,谁是妈妈,谁是阿姨,他会知道的。”
之所以能与宝妈“将心比心”地相处,是因为小琳也曾是那个“没人理解”的新手妈妈。女儿刚出生那年,丈夫在外打工,公婆忙于务农,家里没人能帮得上手。有一次,女儿突发肺炎,小琳头一天晚上就跟婆婆商量好第二天一起去县医院看病。但第二天一早,婆婆还是照常去了地里。孩子的病耽误不得,身材瘦小、体重不到45公斤的小琳,只能一个人背着孩子、拎着大包小包赶往县城医院。在医院艰难地爬楼梯时,她听到路人低声说:“就你一个人吗?怎么能让孩子带孩子呢?”那一刻,委屈和愤怒一齐涌上心头。小琳理解丈夫在外奔波养家,从没抱怨过他没帮忙带娃。但她难以释怀的是,每当她讲起这些辛苦,丈夫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你要理解。”小琳说:“我需要的不是你让我去理解,我需要的是安慰,我需要的是你,你要去跟你父母沟通,帮忙解决问题。”
正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那种孤立无援的时刻,小琳在雇主家时常忍不住多说两句:劝宝爸多关心妈妈情绪,有空带她出去散心。母亲节到了,小琳也悄悄提醒宝妈,可以给奶奶买束花缓和关系。当天夫妻俩准备去孩子外婆家吃饭,她甚至想提醒宝爸,也给丈母娘准备点礼物,但最终还是因为“我只是个外人”而咽了回去。
相比之下,作为经历过更多风雨的“80后”,潘姐的顾虑要少得多。遇到逃避责任的爸爸,她会拿出湖南人的直率,直接说:“孩子不是妈妈一个人的,你也要一起照顾。”即便对方不当回事,潘姐也“天天念叨,不怕他烦我”。在她看来,这种“唠叨”有理有据:“如果爸爸不参与育儿,妈妈就很容易焦虑,觉得你不爱我,不爱孩子,只爱你自己。”我问她是否真见过这样的例子,潘姐回答得很果决:“我们自己亲身经历过,不需要那些例子。”
生第一个孩子时,潘姐曾打电话让丈夫回来陪产。婆婆却对丈夫说:“你回来干吗?你又不能替她疼。”丈夫听了婆婆的话,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那一个月里,剖宫产的刀口迟迟未愈,孩子洗澡也只能由她一个人操作,最终落下了月子病,风一吹就头疼。那段经历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不在乎我。”经历过离异和再婚,潘姐坚信宝爸们终有一天会明白她说的话:“孩子小时候和爸爸不亲近,长大后也亲不起来。我家大儿子是爷爷奶奶带的,现在特别叛逆,根本不听他爸的话。”
潘姐是“一户一锦旗”的月嫂。除了把带孩子这个本职工作做好,她也会努力为雇主家创造良好的氛围。毕竟,面对高强度、长时间的照护任务,“如果没有真正融入到家庭里面,就像木偶在表演一样,我觉得不一定做得下去”。她提到几个月前的一家雇主,“家里面有外婆,有奶奶,我们每天在厨房里做饭,欢声笑语。宝妈在房间里听到了,都跑过来问,‘你们做个饭怎么能这么开心?’”
当然,一个家庭自有其底色。许多问题,育儿嫂看明白了,有心去做,也无济于事。
小琳还记得,那位焦虑的妈妈原本想采纳她的建议,在母亲节送婆婆一份礼物。但在娘家的饭桌上,丈夫不仅毫无表示,还抱怨太远太折腾,她一气之下便作罢了。小琳理解她的无助,也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我感觉我不是在带宝宝,而是在带宝妈。”在这家工作两个月后,小琳因严重睡眠不足,头发脱落、体重骤减,最终申请下户。而这个家庭的问题远没有结束。后来,小琳在月嫂群里频繁看到这家的招聘信息,几乎没有一个阿姨能待满两个月。被改变的育儿嫂
除了帮助妈妈们排忧解难,育儿嫂们也因为这份特殊的工作,得以从原本封闭的家庭经验中跳脱出来,重新认识自己的婚姻、家庭和女性身份。
第一次拨通阿霞的电话时,我被她的铃声吓了一跳。电话那头的鸭子音急促地唱着:“我要今天发财,明天发财,每天都发财,赚钱的速度,快快快!”阿霞是在丈夫出轨后离婚的。因为生完孩子后一直是全职主妇,离婚时她几乎是净身出户。为了养活自己,她选择了这份几乎24小时都要神经紧绷的月嫂工作。
对阿霞来说,生育的经历让她真切体会到“手心朝上”的日子有多难熬。二女儿出生后,丈夫在外跑车,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一次。公婆务农,两个孩子的照顾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家里还背着贷款,她尝试去鞋店打零工,但干了半个月,经理想招个全职员工,她还是被辞退了。“感觉我生了孩子、带了孩子,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让她最心痛的是父亲患肝癌、肚子里积了大量腹水,她却始终拿不出钱为父亲抽水治疗,只能安慰自己:“反正抽了也好不了。”
后来,丈夫的生意逐渐好转,但阿霞并不掌管家里的钱,生活依然紧张。她的情绪也越发不稳定,在辅导孩子学习时,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感觉非要把火发完,才能松一口气”。阿霞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丈夫,直到渐渐听到风声,才发现他好像在外面有人了。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产后抑郁”这个词,“当时也不觉得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带孩子的”。她只是觉得自己越来越烦孩子,甚至看到孕妇从身边走过,都会“眼睛鼻子愁到一块儿”。
当育儿嫂以后,阿霞看到雇主在育儿嫂的协助下一边育儿,一边继续工作,她才恍然意识到,育儿这个事情本就不该由一个人承担,“如果那时候有人能帮我带孩子,或许我就不会没有收入,也不会一直陷在自我怀疑里”。
如今,阿霞靠做育儿嫂攒下的钱,在老家的县城买了一套房子。
曾经,小琳一度放弃与丈夫沟通,选择独自消化育儿过程中的委屈,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成为育儿嫂后,小琳接触到不同的家庭关系和互动方式。她羡慕那些只需拼事业的妈妈,见识过“情绪价值拉满”的爸爸,也遇到过极有分寸感的爷爷奶奶。慢慢地,她也会讲给丈夫听。
小琳发现,丈夫慢慢变了。只要小琳上户,照顾宝宝就要全情投入,几乎不能碰手机。于是,孩子的班级群、和老师的沟通、课外班的安排,全都由丈夫接手。丈夫原本是个极为节俭的人,从不舍得花钱看电影。直到小琳对他说:“偶尔两个人看场电影,不会让我们穷死,也不会因为这一场电影就发财,但它可以增进感情。”于是,夫妻两人开始拥有更多共处的时光。
小琳和公公婆婆的关系也在悄然缓和。刚生孩子的时候,小琳曾怨过公婆只把她当作一个“看孩子”的人。有一次她在村口看到一群男孩在打乒乓球,手里痒痒,便把孩子递给别人,自己上场挥了两拍。没想到婆婆从一旁路过,扔下一句:“不好好看孩子,来这里打什么乒乓球。”但现在,小琳心里清楚,正是因为公婆在家帮忙带孩子,她才有机会出来挣钱。她渐渐放下了早先的芥蒂,开始把公婆当作亲人对待。
在做月嫂之前,潘姐一直跟着丈夫干家具维修,满是灰尘和刺鼻油漆味。月嫂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更可观。丈夫发现,潘姐自己也能挣到钱,也开始更加珍惜这段关系。
丈夫总是不希望潘姐接太远的单。临近下户时,他经常会问:“什么时候下户?我去接你。”而每次上户,潘姐也会发个定位。有时候丈夫会回复“这个小区我去过”,或者“我今天在你附近干活”。她休息时,有时也会和丈夫一起去入户维修。最近一次,她发现丈夫从早到晚一直念叨孩子怎么不听话。潘姐心想:“他现在终于也体会到我当时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有多难了。”
(应受访者要求,阿霞、文静、小琳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