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亿元“安置房”骗局:一个基层副科长的“权力”

作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4.28亿元“安置房”骗局:一个基层副科长的“权力”0这是一套装修极为简陋的房子,灰色的地坪漆地面,粗糙的白墙,几乎像毛坯房,大包小包的杂物凌乱地堆在墙边。39岁的张强一脸惆怅地坐在沙发上,沙发深深下陷。他身高1.65米,方脸,皮肤黝黑,留着黑色短发,其中一撮耷拉在眼前。头发是前不久刚染的,2022年房子出事后他急得长满白发。他的妻子皱着眉头坐在一旁。左耳失聪、右耳佩戴助听器的母亲在帮忙照看7岁的儿子。客厅里唯一显眼的是儿子的两张书桌、一个书架,还有柜子上十几张奖状和三张学习计划表。

如果不是出事,即使简陋,张强对眼前的这套房子也称得上满意。它位于南京市浦口区江浦街道滨江桂园小区,是江浦街道的安置房,90余平方米。2021年买房时,张强看中的是这里的地理位置。小区位于长江北岸,周围生活设施便利,距离南京市主城区只有半小时车程,在景区做导游的妻子可以乘坐地铁直达。小区旁边几百米就是实验小学,一公里外是城南中学。两所学校虽非名校,但至少儿子可以在这儿念书,在南京两年的张强想结束总是搬家的租房生活,“不想总是漂着,有了房子心里就踏实了”。

当时,这片区域的发展前景也让张强满是憧憬。早在2015年,南京市长江以北包括浦口区在内的多个区域,就被设立为江北新区,是国务院批复设立的国家级新区。当时开车在路上,能够看到江北新区的大幅宣传广告。那时在很多人心中,江北新区有潜力成为南京的“浦东新区”。买房前,作为房产中介的张强注意到,江北新区房价一直在涨。以江浦街道为例,2015年,商品房房价还是每平方米1.5万元,2021年就到了每平方米2万~3万元。

张强是以118万元“买”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花光了两代人的积蓄”。张强说,118万元中,10万元是他和妻子的积蓄,60万元是卖掉安徽老家婚房的钱,30万元是从亲戚那儿借的。剩下的不到20万元是他刷了七八张信用卡:刷卡机的纸他还保留着,有厚厚两沓,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出事前,张强已经拿到房子的钥匙,他原计划等手里资金宽裕,好好装修后再搬进来。

但2022年1月28日,一个电话打乱了张强的计划。电话是张强同事打来的,“你们买的房子出事了,卖房子的政府官员自首了”。张强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张强告诉本刊记者,他是从一个叫陈娟的中介那里买下的房子。1月29日一早,张强和妻子在报案后赶到了陈娟的中介公司。公司一楼大厅里已经挤满了几十个像张强这样的受害者,他们激动地向陈娟讨要说法。陈娟已经不是张强记忆中的贵妇模样。个头矮胖的她,黄色的短发披散着,呆坐在左侧一张白色圆桌前,神情恍惚,已经没了讲话的力气。她拿出与“政府领导”的聊天记录自证清白,“领导有路子,钱都是转给他的,每次问他要房子都得求着他,不是一般人能搞到的”。

张强此时才知道,已经拿了半年钥匙的房子竟然是“租”的。360户受害者

张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娟时的样子。当时对方38岁,是一家名叫南京顺新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的负责人。

两人见面的地方在陈娟的中介公司,一楼是办事大厅,二楼整层都是她的办公室,100多平方米。办公室内摆放着宽大的红木老板桌,成套的黑色沙发,“非常气派”。陈娟身着亮色的昂贵服装,尽显雍容华贵,说话也很有底气。张强说:“她说自己有门路,能从政府手中拿房子(安置房)卖,说话很霸气,‘你爱买不买’。”陈娟还提到,与她合作的“领导”,“职位很高”。

张强是通过同事王金认识的陈娟。2021年3月,张强无意中注意到,王金在公司的销售排行榜位列第一,以七八十万元的销售额远超其他同事,张强觉得他肯定有卖房渠道。在张强的再三追问下,王金提到,他通过政府门道拿到安置房的独家房源,资源有限,“已经卖出七八套,有的拿了钥匙,有的已经装修。”王金说。跟每平方米两三万元的商品房相比,这批安置房,每平方米1.5万元。即便是政府回购价,也要每平方米1.92万元。

张强听了很心动。他和妻子来自安徽农村,高中毕业后辗转多地打工。2019年,他们才来到南京,张强跑过外卖,后来才干起了销售。

2021年,张强已经35岁,儿子3岁,他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南京买房。但南京自2016年起出台限购政策,要求非南京户籍人员,需要提供六个月的社保证明,或者三年内累计缴纳两年的社保,张强并不满足这个条件。王金口中的“独家房源”不要求购房资格。张强打听到,也有其他同事在王金那里买过房。在张强眼里,这将是他和家人从农村一步跨入南京,成为新一线城市居民的重要机遇。

见到陈娟时,张强和妻子已经给了王金5万元定金。对购房这个事仅有的一点疑虑也在进入陈娟的公司后打消了。“一般中介都只有一间门面一层楼。她有两层,她说公司的门面是她买的。”张强觉得陈娟有实力。她“爱搭不理”的态度,更让张强觉得房源稀缺,“再不下手就买不到了”。按照对方设定的要求,张强在签订协议时付了70%的首付,总计91万元,剩余30%的款项分别在交房和办房产证时支付。

陈娟让张强签署了三份文件,《征地房屋拆迁补偿协议》《浦口区征地拆迁购房款预存协议》和《收房确认书》。本刊记者看到,在《浦口区征地拆迁购房款预存协议》中,甲方为南京市浦口区保障房建设发展有限公司,乙方的被拆迁人一栏,写着张强的名字。购房时,王金向张强承诺,“能够在拆迁协议中将拆迁户的名字改为张强的名字”,等到安置房开始办证,他们就能拿到房产证。张强那时并不知道,从协议到章,都是伪造的。付完首付后,他还想请王金吃饭答谢,但被对方婉拒,“他应该是怕我吃饭时打听房子的事情,抢了他的路子”。他给了王金2万元,作为谢礼。

同样被骗的还有南京人刘科,刘科家住浦口区北侧的六合区的乡镇,距离市中心约40公里路程。他是在一次聚餐时,无意中从一位相识了四五年的老朋友口中得知买房的渠道的。

买房前刘科研究了事发的这个片区,这一片有包括滨江桂园、滨江紫园、滨江馨园、滨江嘉园等在内的八个大型安置小区,小区建设背景是2014年南京青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前的拆迁。《扬子晚报》发布的《南京2年内完成城中村危旧房改造改造179个片区》等报道提及,2012~2014年,为举办青奥会,南京市启动了第二轮棚户区改造项目,对市区内几百个城中村和危旧房片区进行拆迁,南京市拿出1万套保障房用于拆迁安置。4.28亿元“安置房”骗局:一个基层副科长的“权力”1刘科的儿子20多岁,刘科希望在靠近主城区的地方为儿子购置婚房。刘科“买”的房子就在滨江桂园小区,90余平方米,每平方米1.7万元。卖房子给他的也是中介。刘科记得在一家写字楼里,中介公司有正规的营业执照。在该中介的描述里,她的上线是陈娟,她称其为“陈总”。这名中介给刘科的解释与张强所知的差不多:房子是政府的拆迁回购房,通过中介进行售卖。

张强和刘科后来才得知,被骗的购房者多达360户,其中约1/3来自南京市偏远乡镇,约2/3来自安徽、辽宁、陕西、江苏等地区。他们的房产集中在滨江桂园和对面的滨江紫园两个安置小区。刘科现在想来,朋友、小中介、大中介组成了像传销一样的关系网络,将他们网罗进去。也是事发后,这群受害者才发现,这场买卖出租安置房的骗局,从2015年开始持续了七年,直到2022年1月20日,骗局里常被提到的“领导”陈伟自首,才被发现。

本刊记者掌握的一份江苏省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2023年12月发布的裁判文书显示,被告人陈伟和张位刚因买卖虚构的拆迁安置房,共同构成诈骗罪,因多数钱款与张位刚有关,张位刚被判无期徒刑,陈伟判刑15年。

陈伟比张位刚大4岁,两人是表兄弟关系。案发前,陈伟是江浦街道环保科副科长。张位刚是江苏天禄梦科技集团有限公司的负责人。裁判文书中法院审理查明,2015年至2022年,作为被告人的陈伟,虚构有低价拆迁安置房房源可出售等事实,指使他人伪造《征地房屋拆迁补偿协议》等材料及相关印章,单独或交由被告人张位刚等人与购房人签订虚假的《征地房屋拆迁补偿协议》,骗取他人购房款。2017年6月开始,张位刚明知陈伟并无低价拆迁安置房房源,仍然继续以低价出售拆迁安置房为由,以上述方式骗取他人购房款。经审计,被告人陈伟单独或伙同被告人张位刚等人骗取360名购房人共计人民币42863.42万元。“领导”

2022年10月25日,江苏省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庭审现场,张强第一次见到了中介口中多次提及的“领导”陈伟。屏幕里,42岁的陈伟身着囚衣、手戴手铐,坐在看守所的小房间里,摄像头对准他黝黑圆胖的脸。对于犯罪事实,他供认不讳。张强心里感受到巨大的落差,“本以为是一把手,没想到只是一个副科长”。不止一位受害者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一直认为,整个买卖安置房链条里陈伟只是不起眼的一员。“就像贪污,他们肯定形成了利益链,打通了街道办、拆迁办、房产局等多个部门。”也因此,他们都默契地没有选择追问。

陈伟出生在浦口区胡桥村,村庄后来并入七里桥社区。多位村民告诉本刊,事发前两三年,陈伟才调到江浦街道环保科任副科长。陈伟的邻居叔叔陈军告诉本刊记者,念完初中后,陈伟没能考上高中,父母供他去了附近一个厨师学校念书,相当于只有中职或中专学历。毕业后,陈伟曾在家务农过一段时间,又跟着陈军干了几个月水电工。后来,其父亲托关系把他送进派出所当治安联防队员,之后他又被派驻回到胡桥村驻村。

在村民的印象里,陈伟活泼机灵,“不像农村的孩子沉默寡言,他很爱讲话”。见到邻居,陈伟都会亲热地喊叔叔、伯伯。陈伟从办事员做起,在村里端茶倒水、擦桌子、扫地、送信,干些跑腿活。几年以后他才先后升为村副主任、村主任、村党支部书记。在村里工作时,村民的印象是他写得一笔好字,没有官架子,即使当上村主任,他口袋里也常常装着一包烟,碰到相识的村民都会奉烟。他不喝酒,唯一的爱好是打牌,但也没听说输钱。

随着南京城市规模的发展扩大,位于南京西北郊区的胡桥村先后迎来两次拆迁。第一次拆迁是在2005年,有公司计划在胡桥村一片盖商品房。陈伟拆迁后搬进了附近的安置小区揽月山庄内。小区老旧杂乱,一层的车库被老人改造为住所,楼栋间种满蔬菜。一位同村的邻居记得,陈伟夫妇和两个孩子一直住到约2015年以后才搬走。在邻居印象里,搬走前,即使在村里当上干部,陈伟也一直比较朴素低调,一直骑电动车上下班。

第二次拆迁,即发生在2011年到2014年南京青奥会前夕。一位村民回忆,除了山上的两个小组,整个七里桥社区都进行了拆迁,阵仗很大。一位村民记得,陈伟作为七里桥社区的党支部书记,曾和一名拆迁办工作人员一起,单独与每家每户谈判拆迁安置事宜。“很滑(头)”,这是村民对陈伟的印象,村民原先要求补偿款90万元,陈伟谈到了40万元,村民不同意,他们就一直“磨”到村民同意为止。

到2017年,村民看到,陈伟的交通工具换成了四五十万元的豪车,甚至聘请了专职司机开车,后来还在老山底下的东方熙龙山院别墅区买了两层共300多平方米的叠墅,“里面住的不是做生意的,就是当官的,装修费起步都是100万元”。案发后,陈伟向公安机关供述,2011~2014年七里桥社区拆迁时,他在负责社区拆迁工作时垫了钱,他自称2015年开始他在经济压力逼迫之下,开始假称“手上有低价的拆迁安置房源”房票,他让表弟张位刚负责找买房人,其提供假的拆迁协议,让买房人相信,交房款。

陈伟说,与被骗者签订的协议,都是按照真的拆迁协议模仿的,因为其当时在村里工作,有这些样本,其就拍了照片给别人做。因为真协议上有拆迁办公章、保障房公司预存款章以及私章,其也让别人按照上面章的样式做了假章。陈伟说,拆迁协议是张位刚或者张位刚找的人跟客户签,他不直接跟客户联系。一般是张位刚打电话说要几份拆迁协议,就给他几份。他跟张位刚说好每卖一套房,给自己40万元,用以补村里的亏空,至于张位刚卖多少是他的事,剩下的都是张位刚赚的。4.28亿元“安置房”骗局:一个基层副科长的“权力”2如果说2015年左右,这场由陈伟主导的诈骗还围绕在陈伟和张位刚的亲朋好友之间,那2017年之后,一切都变得更加疯狂和失控。

2015年,张位刚开始给陈伟“卖房”时,他只是南京一所技师学院的教师,平时还兼职教吉他赚钱。邻居记得,2010年左右,张位刚父母、夫妻和孩子,一家五口挤在90余平方米的安置房内。在供述里,张位刚提到,一套房子给陈伟40万~50万元,剩余均为张位刚的提成。2015年夏天至2017年,张位刚介绍了包括表哥、堂嫂、学姐、同事等在内的多位亲友购房。

2017年6月,张位刚发现了问题。那时,安置小区陆续交房,张位刚经手的有约30套房子需要交付,陈伟无房可交。他跟张位刚摊牌,“房子并不存在”。此时的张位刚在经济条件和性格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张位刚相识多年的毛平记得,张位刚原先开一辆10来万元的本田汽车,2015年左右突然换成了100多万元的白色保时捷卡宴。2016年,张位刚曾给毛平展示过账户余额,流动资金就有1000多万元。2017年,张位刚花了700万元在陈伟同小区的东方熙龙山院买了两层叠拼别墅。张位刚还开了公司。企查查显示,2017年张位刚注册了一家公司——南京迹动体育管理有限公司,实缴资本500万元。

陈伟供述,在他交底后,张位刚反应很平静,对方说,他已经把钱拿去开店和购置外汇,没有钱退,建议继续假卖房子,收到买房人的钱他再投资,赚到钱就可以把前面的漏洞填上。为避免穿帮,两人商议高价买一批房先交付。买房的钱,是用新购房人的钱填补的。

摊牌后,张位刚的胆子更大了,他不再满足于亲朋好友小范围内的销售,开始与陈娟等几个大中介合作,大面积卖“房”。裁判文书显示,每套房子,张位刚会给中介一个底价,中介在底价的基础上加价买卖,这就是中介的利润。陈娟供述,她每平方米加价500~1500元。张位刚找陈伟要协议的频率也在加快,2017年之后,有至少200份。单独陈娟这条线,就帮忙介绍了约140个买房人,陈娟发展了几十个小中介作为下线,小中介再发展普通居民作为介绍人。

与此同时,张位刚的投资规模也越来越大。从2017年到2021年,他又接连投资了10余家公司,涉及纺织、养生、传媒、餐饮等不同领域。一个同事的印象里,张位刚十分忙碌,一直不停接电话,朋友圈里都是他去迪拜、印尼等世界各地考察业务的身影。他越发自信,嘴里“动不动投资一两个亿,还要买飞机,开幼儿园,说认识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包括毛平在内的多名员工都力劝其不要着急开店,但他偏要开,毛平曾听他提起,“挣不挣钱无所谓,先做大规模争取上市,就能融资挣到更多钱”。

但事实上,裁判文书显示,张位刚公司财务主管提及,旗下12家分公司,均存在大量亏损,“张位刚基本没回过钱,都亏掉了,在职期间公司也从未分红”。而他的外汇和虚拟币投资,也陆续爆雷,“网站登不上去,软件也打不开”,很多参与的投资者的钱也付诸东流。

从2018年开始,随着安置小区逐渐交房,为了假卖安置房的事情能够不穿帮,陈伟开始找中介租房,并告诉受害者这就是他们买的房子。一套房子通常租2年,总计4万元,一次性支持。拿到出租房的钥匙,陈伟再将钥匙通过张位刚转交给购房人。张强和刘科都是在2021年拿到的钥匙。

整个过程里并非没有漏洞。裁判文书里多人的证人证言显示,2020年1月3日,陈娟的一名客户在一次扫黑行动中被南京市公安局六合分局抓捕,警方在清理其财产时发现,此人购买安置房时签订的拆迁协议是假的。因此,陈娟当时被公安喊去做笔录,公安要求她把拆迁安置房的房主找来了解情况。陈娟联系了张位刚和陈伟,陈伟通过找人作伪证逃脱。

一位房东也差点戳破骗局。他向本刊记者回忆,2021年秋,他从小区旁边经过,发现自己出租的房子窗户被换。上楼后,几个装修工人正在施工,不见“租户”。他连忙联系承租的中介,对方解释“给领导住肯定要装修,装完也不要你给钱,退租时你全部拿走”。房东也没再说什么。当购房者装修时正面遇到原房主,陈伟等人也准备了多套说辞给购房者:卖房子是子女操办,老夫妻不知道;这家人性格计较,房价涨了要加钱;等等。

王才亮是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律师,多年来以房屋土地征收拆迁之行政诉讼为核心业务。王才亮告诉本刊记者,类似诈骗案在全国并不罕见,但凭空捏造安置房的案件挺少见,很多案件中房子都是真假参半。2013年,他曾接触过某省会城市的拆迁安置房诈骗案例,一个安置小区内有400多套房子,剩下十几套多余的安置房,按规定是要上缴财政。拆迁办的官员将其拿出来,借用中介对外出卖,但利益驱使下,他们一房多卖,卖给了七八十人,最终爆雷。

王才亮告诉本刊记者,类似诈骗案之所以存在,“关键在于,部分地方的拆迁安置房并未按照规定公开,不少地方官员通过权钱交易私下处置安置房,只要有关系,就能违规买到安置房,这种案例不罕见。此外,以前盛行大拆大建,安置房的建设速度远低于拆迁速度,拆迁户通常先拿到房号,等待多年才能拿到房子,这种时间差也给了诈骗犯很大的操作空间”。事发前一个月内,毛平还和朋友一起,在张位刚手里买下一套120余平方米的房子,支付120余万元。他们的想法是——“人家几千万的公司,还会骗我几十万元的钱?”被撕裂的家庭

事发后,张强和妻子强行搬进了“购买”的安置房,一边与房东“斗争”,一边试图讨回房款。每周,张强夫妇都会和几十个受害者一起联系北京的律师,去信访局、检察院、街道办等部门求助。

张强说自己必须咬牙坚持,买房时卖掉的老家婚房,是用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买的。张强非常愧疚。父母都是农民,父亲从他六七岁时就开始外出务工,寄钱回家给他和有小儿麻痹症的弟弟读书及治病。2005年张强和弟弟毕业后,一家人都在浙江湖州工作,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木板厂打工。木板厂是简陋的铁皮棚,夏天闷热冬天酷冷。凌晨4点起来,一天站十五六个小时,回家时除了两只眼睛,身上甚至鼻孔里也全是灰。父母就这样在木板厂干了十几年。

父亲话不多,但与张强关系很好,常常坐在一起谈心,后来父亲才说起,以前在工地干活,最热时,他拿钢管的手都被烫出水泡,他常常加一晚上班,白天还干活。一个月30天,他拿的工资是45天的工资。出事后,父母从未怪他,只是常常自言自语,担心他没了房子,如何在社会上立足。

去年,张强妻子工作的旅游公司倒闭,妻子失业。全家依靠张强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但房地产市场不景气,好的时候能挣到七八千元,差的时候月薪只有一两千元。每月,他还有5000块钱的信用卡贷款要还,他只能几张卡来回倒腾。没脸回家见借钱给他的亲戚,他现在老家都不能回。张强夫妻两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说话就是夹枪带棒,刀枪相见那种”,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就能引发战争,甚至打架到报警的程度。“离婚成了口头禅,离婚登记都做了三次。”他们没有心情出门,但回到安置房内,更感觉压抑,进退两难。最让他们难过的是,吵架时儿子会在一旁哭喊着拉架,但他们无法控制住自己。

两人都感觉亏欠儿子。小时候家里穷,过段时间老师就会询问,哪个同学没有交学费,站起来。张强常常是那个站起来的学生。这让他深感自卑,“当时心想,家里怎么这么苦,以后我一定不让我的孩子再受这样的苦”。如今7岁的儿子表现得非常懂事。在路边看到其他孩子喝饮料、吃炸串,他只是盯着看,当妈妈要给他买时,他就执意拉开妈妈。晚上妈妈跟他谈心,他才说,“爸爸妈妈没钱,我不吃”。跟本刊记者讲述时,张强妻子难过得大哭。

事实上,360名购房者中,很多人直到事情败露都未看到房子。大约有30户拿到钥匙的购房者,则选择继续住在安置房里。为赶走他们,一些原房主停掉了水、电和燃气。受害者王莉已经在没水没电的世界里生活了三年。她只能买煤气罐做饭,花钱去邻居家提水,一个客厅恨不得放满水桶。她每天提着硕大的充电机器一趟趟地跑下楼,去电动车充电桩充电,只为让10岁的女儿写作业时有一盏台灯照亮。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暗的夜晚,还在继续熬着。

最让她感到艰难的,是处理与原房主的矛盾。“他们来砸一次,我就崩溃一次。”王莉告诉本刊记者,事发后为讨回房子,房东来砸过三次锁。先用胶水把锁眼堵死,后又往里面塞满牙签,最后一次是去年年底,监控视频里,一个成年男性抡着大铁锤,朝她的入户门锁砸了约20下,锁被砸得稀烂。现在听到这轰隆的砸门声,王莉依旧会发抖,女儿也曾被吓得躲在被子里哭。

原房主也有苦说不出。因无法收回房子,有的家庭,女儿只能借住在亲戚家,常常委屈得落泪;有一个房主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80多平方米的两间屋里;还有一位年老的母亲,因房子拿不回来,儿子的婚事告吹,如今儿子天天冷脸相对,不愿再次恋爱,今年干脆离开了南京。

去年7月案件终审判决,法院维持原判,刑事案件已经有了结果,但民事赔偿仍然是难题。裁判文书提到,陈伟、张位刚在案发前通过退款、购买真实房源过户等方式退还61人全部损失,最后造成299名被害人损失共计3.27亿元。其中,多数房款被用于开办公司、投资理财、偿还欠款、消费等,追回的只有少数。张强最近听说,每户可能能拿回9%的损失,这让他们无法接受。

如今,夫妻两人只能寄希望于上访。每周二,张强的妻子都会去信访局了解最新情况,“我觉得这个就是我要上的班,哪次没去,我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线索我不知道,就没有希望。与受害者待在一起,心里感觉踏实一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陈伟、张位刚、陈娟,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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