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方言羞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韦钰我的方言羞耻06月底,妈妈从广西老家来沈阳帮我带孩子。孩子刚满七个月,正是开始接受语言刺激的最佳时间,我心里早就决定了让孩子从小只接触普通话。可妈妈刚来的第二天,计划就被打乱了。

妈妈抱着孩子坐在窗边晒太阳,只听孩子“噗”一声,接着妈妈用那口我熟悉得不得了的壮音普通话说:“哎呀,宝宝,你放bì啦。”那几个音节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下一秒,她便换成了纯粹的家乡话,跟孩子聊了起来。

“别教她壮话!我不打算让她学这个!”话冲出口,我才惊觉自己语气的尖利。妈妈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一点点暗下去。她没看我,而是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说:“我不管你的什么计划,反正我只跟她讲壮话。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广西三月三能放假吗?就因为我们讲壮话啊!”她讲了一辈子壮话,哪里能懂我抗拒的其实是那个曾经因口音而自卑的自己。

我当然不是天生就讨厌壮话。大学毕业前,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口音是个问题。直到去深圳工作,事情就变了。在科室的晨交班上,我刚念完昨夜值班的病区情况,旁边的同事就笑着凑过来说:“你是广西人吧?口音好明显。”我的脸唰的一下瞬间烧得通红。

这种不自在,甚至跟随到我留学。在国外的第一堂课,我鼓足勇气问:“I have a question ...”话没说完,教授就打断了我,问我为何有如此厚重的美式口音。全班的目光投过来,我四下寻找地缝想钻进去。连我爱人都曾一脸困惑地对我说:“听你念英文,真不像留过学的人。”这些话,像一万根小针扎在我心里。

所以,听着妈妈跟孩子讲方言,我真怕孩子以后也得尝我尝过的这些滋味。“妈,是放pì,不是bì。”我像教小孩子一样,让她看我的嘴型。妈妈很配合,凑过来,重复着“bì,bì”,可刚说完就笑了,口水喷在我脸上,那音还是发不准。

她愿意改,大概是想起了上次在动车上的事。当时她旁边的东北大姐找我妈聊天,结果大姐转头一脸茫然地问我:“妹子,你妈说的是啥呀?叽里呱啦,我一句没听懂。”妈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攥紧了我的衣袖,指甲都掐白了,一路再没开口。那之后,妈妈只要跟我出门,就很少跟外人说话。

一个月后,我带着孩子跟妈妈回到了广西老家。原本只是担心妈妈会“带偏”孩子的发音,现在普通话发音更差的我爸也加入了带娃队伍。我爸几乎只跟孩子讲壮话,碍于他的脾气,我是一点也不敢提“不打算教壮话”的想法。夜里哄孩子入睡后,我忍不住上网问AI:方言环境是否会阻碍孩子学习标准普通话?它告诉我,如此大的小孩子能敏锐地区分方言和普通话,他们能自动地把两种语言分开存储,像两个独立的“语言文件夹”。而且在孩子上学之后能学习到标准的普通话发音,方言经验更有利于后者的掌握。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用壮话给我唱摇篮曲,爸爸用壮话教我数天上的星星。那些被我视为不标准的音调,原来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背景音。

惭愧吗?真有点。以前我还评判村里的小孩不会讲壮语是忘本,轮到自己,却差点亲手剪断了孩子的根。俗话说,容颜易变,乡音难改。或许,等她长大,能用流利的普通话和世界交谈,也能随时切换回带着暖意的家乡话,跟外婆撒娇。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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