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吃过 笑过 活过
作者: 李静6月27日下午4点才过,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社总编陈丽杰正忙着手上急务,同事叫她:“蔡澜先生走了!”陈丽杰心头一紧,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还是2019年,后来经历疫情,再后来蔡澜因骨折住院,俩人没能再见,但陈丽杰还时常关注着蔡澜的微博,俩人偶在微博私信中联络。
83岁的蔡澜还沿袭着10年前的社交媒体使用习惯,在微博上与合作伙伴及友人沟通,也在微博上分享日常,他的分享于今年3月归于沉寂。4月时,香港媒体说他进了ICU,助理登录他的账号报平安:“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他自己也很快更新内容说:“未至病危,请不必担心,一笑。”但此后,他的身影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一同隐去的,还有那个属于“香港四大才子”的风云时代。
世人眼中的蔡澜,是“香港四大才子”中最为洒脱不羁的一位将“游戏人生”四字演绎得淋漓尽致。金庸对蔡澜的评价有三:一是潇洒快活;二是见识广博;第三点尤为有意思,说黄色笑话时听起来只觉得好笑而不觉得猥亵。多年后,许知远亦在节目里感叹:“至少在我目力所及处,蔡澜先生,算是最懂得享受人生的人了。”
他好像没留下什么传世之作,但是名字前面的定语不少,作家、电影制片人、美食家、旅行家、书法家、画家、篆刻家、鉴赏家、电视节目主持人、“蔡澜点心”创始人……很多人去他开的“蔡澜点心”吃过饭,还有人被他指点过迷津——他连续10年在微博开展“迎新年活动”,和网友在评论区聊天,大概算最早的情感博主。有人说,想跳出舒适区。他问:为何?有人问:坚持一件事付出却没有回报怎么办?他回答:算啦。微博上曾有个热门话题,叫“人生松弛感挑战”,有人说,没人比得过蔡澜。
2025年6月27日下午,蔡澜的亲友在他账号公布讣闻,蔡澜于6月25日去世,公布时蔡澜遗体已被火化,遵照他的意愿,为免叨扰亲朋,不设任何仪式。
这个潇洒一生的侠士,拂身而去。
“蔡澜”像“菜篮”,注定吃喝一生
蔡澜自小在新加坡长大,父母为避战乱从汕头下南洋,全家住在“大世界”游乐场内,推窗就是喧闹红尘。小时候叛逆,讨厌作业,讨厌学校,蔡澜没少转学,母亲叹他“如野马,无校可关”。父亲蔡文玄是新加坡一家戏院的经理,同时也负责邵氏电影公司的部分宣传工作。从小在戏院长大的蔡澜曾经一度认定电影就是自己的“终身伴侣”。那时他最高纪录一天看六部电影,中间吃点零食充饥,把城市中放映的戏都看干净为止。散场后与伙伴游荡至天明。“那是天堂。”他后来写道,因为有电影,有荒唐,有未耗尽的青春。
14岁那年,他干了两件轰动的“大事”。在《星洲日报》发表影评《疯人院》,稿费全换了街边肉骨茶宴请同学;又用笔名痛批父亲发表在报上的诗作“是什么屁诗”,气得父亲摔了茶杯,却不知作者是谁。
作为爱电影的人,他赶上了好时代,20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战后日本电影的黄金期。被同学称为“电影字典”的蔡澜选择留学日本,就读于日本大学艺术学部电影科编导系。刚好邵氏在日本的经理准备退休,看着蔡澜长大的邵逸夫对他寄予厚望:“你可以接任。”蔡澜于是半工半读担任了邵氏电影公司的驻日经理,主要负责购买日本电影到香港放映、宣传和发行等工作。那一年,蔡澜才16岁。后来有记者问他:“那么年轻,心里有一些忐忑吗?”蔡澜回答:“也没有,那时还年轻,就想着人家叫你做,好啊!”
大学毕业,22岁的蔡澜被邵逸夫召回邵氏,抵港任监制和制片经理。20世纪80年代,进入香港电影黄金期,《城市猎人》《福星高照》《龙兄虎弟》等风靡亚洲的商业电影中,“监制:蔡澜”的标记十分常见,其中的《龙兄虎弟》让成龙一飞冲天。
成龙回忆:“很多年前,当我和洪金宝、元彪一起在欧洲拍戏的时候,我们身边有个人,教给我们很多事。那些观念,对于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的我们来说,很新鲜,很有启发。他就是蔡澜。”“他说我们在世间的旅行,就是要学习怎么生,怎么死,怎么活。而怎么活是最重要的,要看活得快乐不快乐。”
无论做什么,蔡澜是一定追求快乐的,而不是只追求钱。做电影时,他把电影“当成一个‘大玩具’,找最好的地方拍外景,重现当年最好的酒菜。女人就让她们穿最好的旗袍”。
吃是蔡澜的第二大属性。他的味蕾和胃,自监制电影时期就训练得“炉火纯青”。当年,他的电影团队跟着他到世界各地去采风,找寻最适合呈现给观众的地道风物。在这个过程中,尝遍天下美食。
成为广为天下知的“食神”纯属偶然。有一次,父亲蔡文玄来香港看儿子。蔡澜带着父亲去吃早茶,却发现找不到座位,还遭遇了服务员的冷落。气愤之下,蔡澜决定专写有关美食的文章,结果一写就成了专栏。就像他当年对电影的追求一样,蔡澜对美食的探索也几近痴迷——无论是街头小摊还是米其林餐厅,从潮汕本味到异国风味,他都细细品尝,细致入微地描述。
金庸名著《射雕英雄传》中,有一道黄蓉讨好洪七公的菜,叫二十四桥明月夜。菜名借鉴了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而菜式皆为金庸杜撰。但金庸万万没想到,蔡澜拜读后,竟复刻了书中菜式。按照小说的描述,蔡澜与好友甘健成,首先将火腿剖开,取其三分之一为盖,备用;再找来电钻,在金华火腿上挖了二十四个洞,然后用挖球器舀豆腐球填入火腿中,盖上另外三分之一的火腿,大火蒸煮,直到火腿中的咸鲜味渗入豆腐中,美味即成。
他写美食几十年,却从不卖弄食材,也不灌输营养主义。他的食评,更像是一种哲学、一种生活方式。他曾说,最不认同的健康建议就是“不吃猪油”,他认为那是一种“对味觉的羞辱”,并在书里直言:“健康七字秘诀:抽烟、喝酒、不运动。”对于“好吃”和“健康”的二选一题,他从不犹豫,答案永远是——好吃。在文章里谈及潮汕人最爱吃的毛蚶,他说:“整个蚶子充满血,一口咬下,那种鲜味天下难寻。一碟不够,吃完一碟又一碟,吃到什么时候为止?当然是吃到拉肚子为止。”
作家汪曾祺曾写过一本叫《食事》的散文集,大意是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蔡澜即持这样的态度,问他为什么这么爱美食,他说因为名字,自己“蔡澜”像“菜篮”,注定要吃喝一生。
就这么写作不断,专栏结集成书。晚年,蔡澜还担任了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一、第二季总顾问。记者曾问他:“你的作品既不算严肃文学,也不算流行文学,应该如何分类?”蔡澜自嘲道:“那就叫‘厕所文学’吧,放在洗手间里,一次看一篇,吃过泰国菜、韩国菜之后可以看两篇。”
“不一定要有意义,才是最大的意义”
那个时代的香港,是才子们的斗兽场。金庸的《明报月刊》办公室成了沙龙,蔡澜由此与金庸相识。蔡澜监制邵氏版《倚天屠龙记》,为配乐结识了黄霑。两人志趣相投,常聊通宵。
黄霑和蔡澜常去夜总会,有一次蔡澜付账,发现一晚要花一两万港币,“肉痛死了”。不甘心,不如把构思卖给电视台,黄霑负责去电视台谈判,一谈即合,变成清谈节目《今夜不设防》,奔放到后无来者的一档节目诞生了。酒是Martell和Otard赞助的XO,漂亮女明星当嘉宾,他们照常讲笑,还有钱拿。他们笑称每次收酬劳时,都心中有愧。
后来金庸感慨:“论风流多艺我不如蔡澜,他才是真潇洒。”潇洒归潇洒,蔡澜对待工作却从未以“玩票”的态度,且不说在电影行业时的种种辛苦,几十年来,他几乎不间断地写专栏,出版书籍超过了200本。
他写美食专栏,要吃四五家馆子才会写一篇。文章写好后,自己先校对两三遍,编辑排好版后,还要求编辑把排好的版面给他看,确保在适当的地方留白,没有半个多余的字。他说,别小看吃吃喝喝这件事,看起来稀松平常,但要想吃出门道儿,吃出深刻的道理,一定要花很大气力,要有一种“职人精神”。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社为蔡澜出版了《不如任性过生活》《愿你成为最好的女子》《今天也要好好吃饭》等九本书,总编陈丽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7年蔡澜第一次来内地做签售活动的时候已经70多岁,进入工作状态仍然是一副很拼的劲头。签售现场人山人海,出版社也没预料会有这么多人,中途劝他喝口水,休息一会儿。蔡澜不肯,说“先把工作干完”。一生热爱美食,但真的忙碌起来,他就和工作人员一起吃盒饭。联系他的助理如果不能及时得到回音,联系他本人,倒是很快就有回复。
蔡澜长期合作的插画家苏美璐在回忆文章里讲过,某一次,远远超过了截止时间,合作专栏的刊物还没有收到他的文章。一天后,刊物的设计师打电话说,文章刚刚来了,需要在两个小时内完成插图,因为杂志要在当晚印刷。而拖延稿件的原因是,他的父亲去世了。
蔡澜曾用一句话总结工作——“做得勤快,做什么都会被尊重”。他进一步解释说:“凡艺到‘极精’处,并非讲什么艺能,而是要专心,要勤力,要积极……要活下去,什么都得做,就算倒垃圾,做得勤快,也被尊重。”某种意义上,这或许是香港特具的一种精神底色,积极乐观,笃信勤快苦干,就能有所回报。蔡澜这代香港文化人特别可贵之处正在于此,他们并不以教化民众的知识分子自居,而是更像以笔为生的手艺人,讲究信用,遵守契约,享受生活,也不避讳谈挣钱,但每一分钱都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辛勤劳动得来,俗得坦坦荡荡。
人生不过七件事,吃、喝、穿、住、行、娱、书,蔡澜说吃好喝好日子才能过好,但并非大吃大喝,不过是“浅尝”二字;做任何事情都拼尽全力去做,做就有成功的机会,不做就不会有;所有的好坏得失,我经历,我得之,我遣之,我放下。这一切,不一定要有意义,才是最大的意义。


“老兄你想太多了,来吃吃吃”
虽然整天笑嘻嘻的,但是人就会有烦恼。“人怎么可能没有痛苦?”蔡澜说,“但我不讲出来。”在许知远的节目里,他说:“我是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感伤我都锁在了保险箱里,还要用一条大铁链拴上,一脚踹到海里。”许知远在采访中反复考问人生,蔡澜最后实在忍不住:“老兄你想太多了,来吃吃吃。”
蔡澜曾对媒体说起多年前一则往事:和导演李翰祥在泰国拍戏,诸事不顺,偶然见到路边一尊小石佛像,他突觉顿悟,之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我觉悟到可以像石像一样不去管它,反正问题也解决不了,还去烦它干什么?”
有人问过他:“年轻人怎么克服烦恼呢?”他的回答也很直接,“没得克服,只有与它共存”。因为,“一切烦恼,总会过去的。……一过,就觉得当时的烦恼很愚蠢,很可笑”。他自诩为快乐教教主,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宋朝人蔡持正的诗:“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早年,老友曾赠言:“少年子弟江湖老。”在年逾古稀成为一个真正的老人以后,他也没丧失这股精气神。陈丽杰印象里,蔡澜总是穿一身颜色雅致的长衫,拿一把玫瑰花雕刻握把的拐杖,背一个自制的金黄色布袋,颇有古风。他对陈丽杰说过:“老人要老得干净,老得清秀。”在签售现场,他不喜男性近他身边合影,但女生可以的,欢迎。
82岁时,蔡澜在《人间好玩》中这样写:“来人间一趟,就是要好好玩呀!”他一生无儿无女,从未停止过对美好生活的追逐,游遍四海、友遍天下、品世间美食、阅美女无数、饮酒品茶、写作养性。
游戏人生数十寒暑,步入暮年的蔡澜,身影渐显孤单。2004年黄霑肺癌辞世,2018年金庸离世。曾经的热闹酒局,如今只剩空杯。
两年前,太太在家中意外跌倒,情急救人的蔡澜亦因此摔伤,髋关节碎裂需要接受手术,在这期间,太太离世,令他人生观改变。出院后,他摒弃旧屋所有私人珍藏品,变卖旧宅,散尽毕生珍藏,连心爱的古董家具也悉数赠予他人。入住尖沙咀酒店的海景套房,更表示往生后希望将骨灰撒在海上。
在他看来,活一天过一天的人生很好,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留,无从得知,干脆没有担忧地去吃好的东西,去旅行看美丽的风景。他想起倪匡曾经说过的话:“心理上的痛苦可以医,总之你不去想,你就没有心理的痛苦了。肉体上的痛苦,没办法,你就尽管吃吧,痛就吃到不痛为止。”
今年2月,蔡澜出版最新自传《活过》。在序言里,他提到一件事——某次他乘坐飞机遇上强烈气流,所有人惊慌失措,唯有他悠然饮酒。邻座不服气地问他:“你死过吗?”蔡澜笑笑:“没有,但我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