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刻本里话诗语
作者: 李均洋“和刻本”一词在《辞源》中未见,近些年学界有“中国文献在日本流传的特殊形式”这一文献学的关注。笔者以为,和刻本首先不限于和刻刊行的中国传入日本的汉籍文献,还包括中国失传而在日本抄写流传下来的汉籍写本文献 ;从版本形态上看,和刻本既有汉籍的翻刻,也有身兼汉籍与和式训读(读解翻译)两个文本的文献。其中,《唐诗解颐》就属于以《唐诗选》为底本的“双文本”文献。
众所周知,所谓李攀龙编《唐诗选》七卷是江户时代(一六〇三至一八六八)日本国民文化现象级读物,刊行之多,流行之广,堪与在日本思想史和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国民性典籍《四书》和《孝经》比肩,但中国清代和日本江户时代均有学者否认此书为李攀龙所著。《唐诗选》在日本享保九年(一七二四)服部南郭的复刻初版所收唐诗四百六十五首的基础上,另收入王维诗三首和王昌龄诗两首,共四百七十首。
《唐诗解颐》初版刊于日本安永五年(一七七六),宽政十二年(一八〇〇)《唐诗解颐补遗》刊行,同年再刻了《唐诗解颐》合册本。
编著者竺显常,号大典,显常是其十一岁剃度时的僧名。剃度后师从江户时代大儒、古文辞学派领袖荻生徂徕门下的释大潮(一六七六至一七六八)和大潮门下的儒学者宇野明霞(一六九八至一七四五)攻读汉学,安永七年(一七七八)六十岁时被选拔为京都五山(南禅寺、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和万寿寺)的硕学,享和元年(一八〇一)八十三岁圆寂。大典禅师的《唐诗解颐》以及《诗语解》(一七六三年刊)和《诗家推敲》(一七九九年刊)等是专门考究唐诗及诗语的著作,显现出“匡说诗,解人颐”(典出《汉书》卷八十一匡衡传),即让人心悦诚服得合不拢嘴的功底。
“诗与文体裁自异,而其于语辞亦不同。其用大抵诗之为言含蓄而不的,错综而不直。而其所使之能如是者,正在语辞斡旋之间。诗文所以别,唐宋之所以殊,率皆以此。”(《诗语解》题引)这一段十八世纪的诗语论,道出了诗语的特性及美学内性。首先是含蓄;再就是错综即包含声律音韵等元素在内而形成交织多重的诗语美学;其三,唐诗之所以为唐诗,正是由其既不同于以往时代也不同于以后时代的唐诗诗语所决定的。
“白日依山尽,‘依’字言山之高。”(《唐诗解颐》卷六)以大典禅师的日语训读“,依”字这一诗语同下句“黄河入海流”的“入”同为动词,但“音同义通,音反义背,音近义近,音转义转,虽然因音思义,非深于音不能也。但考平仄清浊轻重紧缓等之韵,以推轻重死活抑扬平险等之意思过半矣”(《诗语解》题引)。王之涣《登鹳雀楼》的平仄韵律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白日依山尽”的平声“依”与“黄河入海流”的仄声“入”属于“音反义背”,与前述“依”字“言山之高”不同,“入”意指“黄河自朝邑稍折而东入蒲州境,方有入海之势”(《唐诗解颐》卷六)。也就是说“,依”这一诗语具有动词兼形容词的诗语美学特性,而“入”则具有动词兼方向助词的诗语美学特性。我国小学统编《语文》教材二年级上收入了《登鹳雀楼》这首五言绝句,教师讲解基本上同流行的出版物解析相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傍晚的太阳靠着群山慢慢地落下去了,滔滔的黄河水流入了大海”。诗无达诂,这也不失为一种古诗今译。但从“诗文之所以别”即“依”字这一诗语所表示的“言山之高”的诗意美学上看,“古诗今译”就值得商榷了。
《唐诗解颐》在《登鹳雀楼》诗题下注释道:“在山西平阳府蒲州城北,前瞻中条山,下瞰大河。”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句“叙楼上景”。寥寥数句,既有考据,又对诗语“依”和“入”产生的诗意情景做了描述。“前瞻中条山,下瞰大河”乃援自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五,原文写道 :“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诸三篇能状其景。李益诗曰 :‘鹳雀楼西百尺墙,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随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风烟并在思归处,远目非春亦自伤。’王之涣诗曰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畅诸诗曰:‘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大典禅师的《登鹳雀楼》诗题解,实际上是诗与文之对比,即诗人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句诗,在科学家兼文学家沈括的科学艺术著作《梦溪笔谈》中成了登鹳雀楼“前瞻中条山,下瞰大河”的散文经典名句。“依”字这一诗语之所以“言山之高”,是因为诗人王之涣虽然身处鹳雀楼这一高楼之上,但东西绵延百多公里、高数千米的中条群山却遮住了“白日”,与中条群山之高相比,诗人所登临的鹳雀楼之高就相形见绌了。可以说,“依”这一诗语的“言山之高”是这首五言绝句的诗眼,由此烘托彰显了后两句气宇轩昂、意境高远、充满哲理的诗魂。
大典禅师释诗语“依言山之高”,是其数十年间考究唐诗诗语、对唐诗诗语和神韵的心领神会。诗人王之涣登鹳雀楼“前瞻”中条山遮住了“白日”,“下瞰”滔滔黄河奔腾入海,天上地下数百里胜景尽收眼底,但诗人并未陶醉满足,而是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就是盛唐诗人王之涣此时的诗兴张扬和所焕发的攀登进取、奋斗拼搏、与时俱进的盛唐诗歌高迈之哲理。也许其他时代的诗人也有此类登高望远之哲理诗,但王之涣《登鹳雀楼》五言绝句明白如话、四句皆对的诗语及韵律却是前无古人后别来者,其金字标签是对仗工整却民歌般自然流畅无丝毫斧凿痕迹的诗语和声律。
和刻本《诗语解》和《诗家推敲》,具有前述汉籍和日语训读(读解翻译)两种文本的文献功能,这是和刻本汉籍的教育及文化使命之使然。就《唐诗解颐》而言,其既是研究性著作,更是唐诗教育教本,大典禅师从日本宽政二年(一七九〇)开始,开设了《唐诗解颐》讲义 ;而《诗语解》和《诗家推敲》则是学习唐诗的启蒙读物,“要为初学启发一二,则亦诗语之所以教也”(《诗语解》题引)。具体讲,《唐诗解颐》讲义首先用汉语朗读唐诗,加以解析,同时用日语训读(翻译成日语)朗读讲解,也就是我们现时所说的“双语讲学”。就诗语而言 :“字义既非训释所尽,而况倭读所能详明乎。大抵倭语译字有能当有不当,且讹转差错者亦太多。今欲捡其不当,咸易以能当,随当随差,莫能执捉也。字既如是,又况连字成句,脉络相综。华之与倭语,路自殊者乎,又况诗之为言含蓄而不的,错综而不直,加之音节不容一意训释者乎。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故倭读之法不可取,不可舍,其说在于筌蹄也。”(《诗语解》题引)言下之意,诗语之所以为诗语,是不能满足照搬现有的字书辞书上的训释的,更何况面对日语听众和读者,还要把唐诗和训释翻译成日语。这就要从字到句,再到整首诗的脉络音节,一一考究,但要准确地把唐诗诗语训读(译成日语)也是不可为而勉强为之,是权宜之计。但正因训读,才使和刻本唐诗研究家在诗语的词性辨析及声律特点等方面下足了功夫。
《唐诗解颐》在日语训读上不乏独到之处,除上述“依言山之高”外,再如王维五言古诗《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服部南郭的复刻初版本《唐诗选》把“但去莫复问”一句日语训读为 :“这就去了,君再莫问了。”而大典禅师则与之不同,日语训读为:“君但去,吾莫复问。”(参见佐藤进:《关于释大典〈唐诗解颐〉的特殊训读》)
“夫物有形有心,而后有声,而后音生,音生而后义成,义成而后字形。字,人也。音,天也。故欲明字义,必音为本。是以音韵区别旁通莫不与义音同。”(《诗语解》题引)大典禅师的这一关于诗语的“形声音义论”及《唐诗解颐》日语训读的独到之处,是用汉语和日语常年研究唐诗和讲学著书的结晶,对我们的中小学古诗教学也不无启迪。其一,把“诗语”作为对学生讲解古诗的基本概念,不能一味套用现有的字书辞书上的解释 ;其二,古诗要当诗来讲,不能千篇一律地采用“古诗今译”去教学 ;其三,从诗语到平仄诗律,让学生在诗韵享受中朗读或背诵,并在以上基础上,探索形成新时代中国特色中小学古诗教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