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生肖动物的雅俗之名

作者: 郑伟

中华民族内部不同文化之间,一方面各有特色,一方面也在不断地交融汇聚。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集团的形成往往以语言分化为条件。《礼记·王制》说 :“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寄、象、狄鞮、译,是不同地方对翻译人员的称呼,他们是不同族群沟通的桥梁。

中国古代的翻译工作,主要是把“方语”(dialect)翻译成“通语”(koine)。通语就是雅言,雅言就是华夏民族的共同语。王国维说“物名有雅俗、有古今”,古语、俗语都活跃在历代口语里,与通语不尽相同,需要加以训释或翻译。《尔雅》便是流传下来的“释雅以俗,释古以今”的工具书。王国维发现,古代草木虫鱼鸟多异名,故应侧重解释名义,兽与畜少异名,更需要侧重释形体。但不管是释义还是释形,历代古书还是现实口语,草木鸟兽虫鱼都有大量名异实同的现象。所以从《尔雅》、西汉扬雄《方言》(全名是《遒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到东汉许慎《说文》,再到刘熙《释名》、班固《白虎通》,都很重视对这类词语的收集和训释。

古今中外,任何语言都可能存在固有词和外来词两大类词语。大多数情况下,固有词占优势,外来词在数量上不会很多。随着两种语言或者方言混合程度不断加深,外来词替换掉了越来越多的固有词,那么这种语言或许也就发生了质变。举个例子,中国古代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都有百越族群的分布,不同地方的越人又有不同的名称,比如吴越、骆越、扬越、滇越、山越、南越等。现在来看,作为百越人后裔的壮侗民族,已经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的基本格局。而之前原本属于越人分布的地区自然已经汉化了,语言自然也从越语转变成了汉语。

历史上从“越”到“汉”的语言转换何时完成,不太容易说定。但至少在东晋郭璞时代,好像还没完成这种转换。郭璞在给《尔雅》《方言》《山海经》等古书作注时,记录了大量方言、俗语。其中有相当多属于以南朝金陵一带方言为中心的古江东方言词。比如把水中浮萍叫作“薸”,读音同于水瓢的“瓢”,还保留在长江以南的汉语方言和壮侗语里。它就是百越语被汉语替换过程留下的“底层词”。

我们想要谈的,是一些隐藏在古书里的和生肖动物有关的俗名,这些词并没有像“薸”一样被汉语口语保留下来。其作为“舶来品”,给我们提供了古代民族交往的很多珍贵信息。限于篇幅,不能面面俱到,就选几个做集中讨论。

(一)先说马为“无梁”。《华阳国志·南中志》(卷四)说到有个地方叫存䣖县,古代属犍为郡,县内有个拴马的地方,那些马柱子成了一片树林,当地的夷人称之为“雍无梁林”,所谓“无梁 , 夷言马也”。单从字面上看,马为什么叫作“无梁”,叫人无法理解。

再看《山海经·海内北经》里的一段 :“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杯食。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郭璞注说:“量一作良。”《海外西经》也说到“文马”,郭注说“文马即吉良也”。“梁、良、量”古代也都同音(声调稍异),那么犬戎国说的“吉良”“吉量”和夷言“无梁”,是否同一件事呢?

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须看《诗经·大雅·文王》这一句 :“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里“无念”的“无”并不是表示没有的否定词,《毛传》已经说得很清楚,“无念,念也”。清代学者陈奂也明确说,这里的“无”只是个发声词,并没有实际的词义。同样的道理,表示马的“无梁”“吉量”,前一个音节“无”“吉”也是发声词。

古书里还有马为“駹”一说。《周礼·秋官·犬人》:“凡几珥沈辜,用駹可也。”这里的“駹”可以理解为某种杂色动物。因为古书里“尨”就表示杂色,《左传·闵公二年》:“衣之尨服,远其躬也。”相同声符的字还有“哤”,《国语·齐语》说“杂处则其言哤,其事意”,“哤”用来表示混杂、杂乱。牻,《说文》称之为“黑白杂毛牛”。由此类推,“駹”从马、尨声,应该是跟杂色马有关。

“马”的叫法在古藏文是 rmang,缅文是 mrang,还有的藏缅语中马读作 ku-mrang。这说明,古人听到夷言马的说法,用单音节来记,就是“駹”mrang;用双音节来记,就是“无梁”ma-rang 或“吉量”ket-rang。

(二)虎为“於菟”。《左传·宣公四年》说楚人把乳叫作“㝅”,把老虎叫作“於菟”。这个词,扬雄《方言》和班固《后汉书》写成“於䖘”或“於檡”。郭璞为《方言》作的注说:“今江南山夷呼虎为䖘,音狗窦。”

“於菟”“於䖘”“於檡”“狗窦”虽然写法不一,但属名异实同。“於”“狗”作为发声词,“於菟 / 䖘”(qa-taa)、“於檡”(qa-taag)、“狗窦”(koo-too)读音很相近。而且这里的“菟 / 䖘”等字形,不应从字面上求其字义,只能将其视作双音节语素里的表音成分。就像《周礼》也把马叫作“龙”一样,并非真的龙、马不分,而是有方语、俗语里马的读音和龙很接近,“於菟”这类词也是同样的道理,古藏文里老虎的读音是 stag,古书里的“菟 / 檡”就相当于藏文的 tag,“於”和藏文的s-同样都是无实义的发声成分。

(三)沐猴、母猴和猕猴。《汉书·伍被传》(卷四十五)记载了一段淮南王刘安和楚人伍被的故事。刘安意图谋反,伍被拿伍子胥力谏吴王做例子,表示反对。刘安就把伍被的父母关了三个月。紧接着刘安又召见伍被,再次询问他的意见。伍被便引周文王“因天心以动作”,意思是应顺天命,天下要治而不应该乱。刘安又问,山东有变,应派哪位大将军出征,伍被推举了“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用”的黄义。刘安随即又提到了一位淮南蓼太子,说他“非常人也”,而且他品行高洁,“以为汉廷公卿皆如沐猴而冠耳”。

这里说的“沐猴而冠”是个常用的成语,大意是说猴子穿衣戴帽,形容表里不一、拉虎皮扯大旗的那种人。《史记·项羽本纪》(卷三十一):“说者曰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后世学者裴骃、颜师古给这一段话作注,又都把“沐猴”解释成“猕猴”。

除了“沐猴”“猕猴”,古代典籍还有“母猴”一说。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宋人有请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这里的“母猴”可不是跟公猴相区别的意思,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一语中的:“《说文》云‘为’字象母猴之形,即‘沐猴’也,非牝也。”

古书里“沐”“母”加在“猴”字之前,是出于何种考虑呢?古缅文的猴子读作 mjok,还有些方言和藏语相近,读作 muk,这不就是“母 / 沐”的记音字吗?猴是猴,母、沐也是猴,所谓“沐猴”只不过是个同义复合词,相当于普通话常说的“危险”“恐惧”“和谐”。

(四)“蛇号为鱼”。《山海经·海外南经》:“南山在其东南,自此山来,虫为蛇,蛇号为鱼。”张永言先生的《语源小札》讨论过这段话的来历,还引了唐代中期修撰的《恩平郡谱》“蛇谓之讹”作为佐证。“鱼”“讹”同样不可照字面来解,都是记音字而已。

恩平郡即今广东省恩平市,古属百越之一的南越之地。古越语里蛇的读音和今天海南临高话的ngia、壮语和傣语的ngu相类似。《山海经》成书于汉代以前,当时汉语的“鱼”字也读作 ngia。《恩平郡谱》成书于唐天宝(七四二)至乾元(七五八)之间,当时的“讹”字大致读 nga。为什么不同时代,会用不同的汉字记音呢?那是因为汉语的字音也是与时俱变的,这恰恰说明,不同历史阶段的古书,在选择汉字来记录南方越族之类先民的俗语时,是有所考量的。

张永言在他的《语源小札》里感叹,古越语里“蛇”这个词,“时经两千多年仍然一脉相承,光景如新,这令人惊叹不止”,也印证了《山海经》这部“奇书”的确是意涵丰富,“如能多加探明,不论对语言史或民族史的研究都将大有裨益”。

顺便提一下,古书里还有两个和“蛇”有关的字,一个是“闽”,《说文》释为“东南越蛇种”。《周礼·夏官·职方氏》说“七闽、八貉”,“闽”是南方部落的名称,得名当与动物有关。另一个是“虺”,《说文》:“虺以虫鸣。《诗》曰:胡为虺蜥。”一般的解释是某种小蛇,古音大概是 sngul,《诗经·小雅·斯干》说“维虺维蛇”。

(五)犬为“獶獀”。“獀”(sou)和“犭叜 ”是一个字。许慎《说文》在“ 犭叜”字条下说“南越名犬獶獀”,在“獿(獶)”(náo)条下解释说“㺒也”。“㺒”(多音字,可读yáo)又是“犬獿獿咳吠也”之义。总之这几个字都跟犬有关。

“獀”是个形声字,先秦古音差不多是 su。传统古书找不到“獀”当狗讲的用例。许慎明确指明这是南越(百越的一支)语言里的说法。我们比较一下和越南语同个系属的有关语言里“狗”的读音,有的读作单音节的 sor、cho 或 sho,有的读作双音节的 solok 或 guso。说明《说文》对这个字词的记载是很可靠的。

(六)猪为“豝”。《诗经·召南·驺虞》:“彼茁者葭,壹发五豝。”这里的“五”通“午”,字义如郑玄所谓的“一纵一横曰午”,就是画个十字形,作为投射豝、豵、麋等猎物的靶子。“豝”一般释作母猪,古音大概是 pa。

把猪叫作“豝”,很可能是古书记录下来的外来词之一。“猪”在古藏文里读作 phag,羌语是 pa,彝语是 va。苗语或瑶语里“猪”的读音如 pa、mpa、mpua、mpai 之类。这些“夷言”都可以和“豝”的古音建立关系。“豕”可算作表示猪义的历史最悠久的字了,甲骨文里已经很常见,还有个拿它做声旁的“家”字。

(七)“犩牛”与“犪牛”。郭璞给《尔雅·释畜》“犩牛”条作注说:“即犪牛也。如牛而大,肉数千斤。出蜀中。《山海经》曰:岷山多犪牛。”看来,犩牛、犪牛是同一种牛,名异实同,而且郭璞已经告诉我们,它产自蜀中,那么对于汉族人来说,极有可能是个陌生的叫法。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性,即《山海经》《尔雅》只是记录了牛的某种外来叫法。牛是通名,见于通语,犩(犪)是专名,也是俗语(夷言),直到东晋时代仍然有迹可循,而博闻强记的郭璞为我们保存了这一条珍贵的语料。

壮侗语里“水牛”一词的读音,如 khwai、kwe、kwi、kui 等,和“犪”的读音若合符节,还有的读 wi、wa、vai,和“犩”的读音更近。这些音义上的联系,恐怕不能视之为巧合。

(八)鼠、牛与地支“丑”。传统文化里十二地支和十二生肖相对应,比如子对鼠、丑对牛、巳对蛇、午对马。西南地区及东南亚国家历来深受中华文化影响,干支名和它们对应的生肖名,很早就被借入这些汉语的周边语言。

郑张尚芳提过一个看法,他说泰语里表示牛的词 plao,代表的其实不是汉语地支“丑”字的读音,而是借用了越南语“牛”的读音 plau。之所以要借,郑张先生认为是因为古泰语的“鼠”读 hnu,正好和“丑”hnu 古音发生冲突了,所以要从别的语言辗转借用。照常理来看,这个观点不免有些迂曲,何况我国西南地区的傣语、布依语里用作地支的“丑”,也读 pau 或 piao。这些语言更不可能从越南语去借“牛”的读音来当地支名了。

其实破译这一历史“谜题”并不困难,郑张先生大概是忽略了这么一个事实 :今天作为古越语后裔的水、毛南、佯僙、锦、莫等民族语里,“黄牛”一词的读音就是 pu 或 po,更早期的读音可能是 plu、plau。这不正是地支名“丑”plao 得名的来历吗?自己的语言里就有,就用不着舍近求远、舍内求外地另寻他源了。跟古泰文hnu(鼠)和古汉语 hnu(丑)是不是同音的问题,也就更没关系了。

《汉书·艺文志》说“礼失而求诸野”,大概的意思是说,雅正的文化制度如果失传了的话,可以求之于民间。套用这句话,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古代的鸟兽虫鱼,各种名称纷繁多样,既有用于庙堂之上、求雅存正的“通语”,也有留存在闾里小民、山野村夫口中的“俗语”。所以,有些古书里失传或者说“废弃”的词语,反而在南方的口语里还是鲜活的存在。就比如表示锅子的“鼎”,两汉以后的北方话就不用了,但闽、广一带的方言和作为古越语后裔的壮侗语里,至今仍然是个常用口语词。

先秦两汉的传世古书、出土文献所记录和传承的,不用说自然是华夏雅言,但也有少数似乎属于例外。我们上面谈到的关于蛇、马、虎、猴、犬、牛、鼠等生肖动物的一些名称,古书里有的明确说是“夷言”,也就是蛮、夷、狄、戎等番族的语言。有的即使没有明说是四夷之言,但从地域上看,显然也不是黄河流域、中原一带的汉语(北方标准语),到底是雅、俗之分,还是汉、番之别,恐怕很难说得清楚。如果抱着只有中原汉语才算雅正,其他地方的语言都属俚俗的狭隘观念,那就回到了华夷之辩的老问题上去了。

张光直有篇遗作《论“中国文明的起源”》,收录在他的演讲集《考古学专题六讲》里。张先生说,按照有些西方学者的看法,中国文明的很多项特质都是外来的,其中就包括我们讨论的牛、羊、马、水牛等动物。连“实”都是外来的,“名”自然也是从别的语言借来的了。一方面,我们看到夏、商、周三代在很多文化制度上是有连续性的,但另一方面,夏又被视为“中心”,所谓“茫茫禹迹”,因为“夏”也就是“雅”,夏人所处的就是“中国”。国内外都有学者提出,商在东方,属东夷,语言与壮侗语有关联;周在西方,属西戎,语言与藏缅语有关联。

回到我们一开始提到的,中国文明的起源,可以肯定是“中心”与“四裔”并存的格局,用张光直的话说 :“史前的‘中国相互作用圈’便是历史时代的‘中国’的地理区域的基础,而圈中所有的区域文化都是历史时代中国文明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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