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戳红与监控蓝
作者: 葛鑫监控的屏幕泛着蓝光,父亲在客厅里慢吞吞地搅动着麦片粥,勺子碰在搪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对着手机喊:“爸,天冷多穿件衣服。”他慢慢地抬头望向摄像头,浑浊的眼睛像蒙了层纱,喉咙里含混地应了一声,搅麦片的动作却愈发迟缓,仿佛要把时光都碾碎在这碗寡淡的粥里。
那天深夜,我取出从网上淘来的信纸,这信纸还是儿子满十四周岁那年买的,学校当时要给他们举行退队仪式,让我们家长给孩子们写封信。给父亲写封信吧,就像当年我在异地求学时那样。
我拿出久置的钢笔,钢笔尖悬在“见字如晤”上方许久,一滴墨汁突然坠落,在信纸上晕成深蓝的月亮。母亲生前总说父亲的字像他的性格一样刚直且清秀,此刻,我却在回忆里翻找那些泛黄的家书——十六岁出水痘时父亲用红墨水圈出的注意事项,十八岁离家求学时信纸后面父亲画的笑脸简笔画……
邮局里人很少,我在柜台前买了信封和邮票,当我把写好的信封递进窗口时,老邮递员推了推玳瑁眼镜:“现在还写信啊?”他举起信封对着光看了看,微微笑了笑,又下意识地往邮票上哈了口气,钢戳坚定有力地落下时,台面竟然微微发颤。那抹邮戳红像极了当年母亲缝在我书包内侧的平安符,针脚细密地穿过了四十载的光阴。
此后,每天清晨,我都要把监控画面放大再放大,期待父亲收到信的样子。父亲仍每天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散步、买菜、烧饭,一个人走进走出,形单影只。就在我以为父亲可能不会去看信箱取信时,突然在一个柳絮飘飞的午后,镜头里闪过他佝偻的背影——左手攥着牛皮纸信封,右手握着裁纸刀,刀刃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仿佛要剖开凝固的岁月。看着父亲认真读信的样子,我的眼眶湿润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没几天,父亲就给我回信了。展开回信时,松烟墨香混着中药气息扑面而来。那些曾经力透纸背的撇捺变得像风中芦苇,可“吾儿”二字仍固执地保持着旧时模样。信纸上有几处洇开的圆痕,不知是茶水还是别的什么。父亲在字里行间谈起,一九七二年他和母亲在乡村学校举办的婚礼,说那时一直想给母亲尝尝大白兔奶糖,无奈乡下没有卖的,就买了几毛钱的水果糖,母亲却说好吃极了。
最末页的错别字让我眼眶发烫。“革命夫妻贵在相携”的“携”字少了“乃”,父亲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却倔强地不肯涂改。这让我想起他七十岁后学电脑时的情形,沧桑的手指点着键盘,把退格键按得啪啪作响,屏幕上的字倒像漫天星子,明明灭灭。
如今,我的书柜第三格专门腾出放父亲的来信。牛皮纸信封按月份摞在一起,每封信都贴着不同图案的邮票,甚至还有生肖猴票,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生肖,那些年,父亲每年都会买些邮票备着。有时晚上写作倦了,我便抽出一封重读,每次总能听见信纸在沙沙地响着——父亲在信里说,自从开始写信,他特意把老花镜换成玳瑁框的;说巷口邮筒的绿漆脱落了,露出底下20世纪80年代的红砖;说现在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邮差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上个月收到的那封信里夹着木心诗集的复印件。《从前慢》的诗行间,父亲用铅笔细细标注:“你妈最爱这句‘清早上火车站’,说像我们当年骑自行车去领结婚证。”我抚摸着那些颤抖的笔迹,突然明白,有些温度是光纤承载不了的,就像再清晰的监控镜头,也拍不出信纸上泪痕慢慢晕开的样子。
窗外的栀子花又要开了。我铺开信纸,钢笔吸饱蓝黑墨水。父亲在最近的信里说,要把母亲种的虎尾兰分株,给我寄几棵来。此刻的监控画面里,他正戴着老花镜,往花盆上系红绳,那专注的神情,恍若当年为初次离家的我整理行装。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