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作者: 莉莉陈

落子无悔 0

我想了会几今天是几号。虽然可以看看走廊上的气象栏,或者翻翻日历,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脑力。我喜欢慢吞吞地想一件事,让那样东西,从记忆里慢慢浮上来。有些事物沉在黑暗中,很难打捞起来,也不着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顺其自然吧。雪已经停了。那种沙沙的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停了下来。我抱着花梨木棋盘,坐在床沿,望着对面的床铺。以前这个时候,我多半已经在桌上摊开棋盘,让左手与右手互决,杀个昏天黑地。老菜在一旁放他的舞曲一《唐伯虎点秋香》,嘴里还跟着荒腔走板地念唱。他不会跳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听舞曲,并且永远只听这一首。现在再也不可能知道了。明天就是除夕,老大要接我回家过年。一年终于走到了头。

把时间往回挪十个小时,雪还在下。我靠在床头,被子团起来堆在膝盖上。我的床在窗户左边,老菜的在右边。中间摆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小柜,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小桌。上面有一盆仙人掌、水壶和水杯。我这边的抽屉里摆着近视眼镜、老花眼镜、一本《中国象棋谱大全》。他那边的抽屉里放着一只袖珍录放机。房间里有冰箱、彩电、微波炉,屋角站着一只油漆剥落的老式碗柜,看起来像个小家。

老菜说:“真想喝口酒。”

老菜在院里住了五年,既没人来看望他,也没出去度过一次春节。据说头一年还有个儿子来看过他,但他躲到卫生间号陶大哭,任谁叫唤也不肯出来。后来就没人来了。他身材瘦小,嘴角边的苦纹很深,白发软塌塌地伏在脑门儿上。这次他与我约好一同离开,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

我俯下身,用力从床底下拖出纸箱,取了一瓶酒,递给他。

“少喝点。”我说。

他不难相处。第一天见面,他就打开冰箱和碗柜,慷慨地提出一起合着用。分摊电费时也很好说话,不像有的室伴一样斤斤计较。如果我逼他陪我下棋,他也会奉陪几局,但他的棋实在太臭,让他一套车马炮也撑不了几步。只是他每天下午听舞曲的习惯,让我有些受不了。那首曲子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听,节奏快得要命,歌手唱得声嘶力竭,歌词怎么也听不清楚。跟着听了那么多遍,我只听出这么几句:“哎呀秋香姑娘,请你不要紧张,我是你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情郎·…你还记不记得那只蟑螂叫作小强。"有好几次,我都想把他的磁带从录放机里抠出来,扔到窗外。

老菜把酒倒在茶杯里,抿了一小口,咂咂嘴,说:“你为什么不喝酒?酒滚下去的时候,像火球一样,全身都热了。”

我摇摇头,朝窗外望去,夜色中鞭炮零零星星响着。“雪会一直下吗?我孙子喜欢下雪。”我说。

“一定会下的。你可以陪他堆个大雪人。”

最近一次跟东东堆雪人,在两年前。完工后,他在雪人前又跳又叫,老大给我们拍了张合照。东东穿着蓝色的连帽羽绒服,通红的小手紧紧楸住我的领口,冻得我直缩脖子。

老菜说:“这次出去,我要找一个人。”他又喝了一口酒,这一口稍有点凶,他咳了起来,喉咙间发出咕咕的痰涌声,半天才回过一口气:“要不然,搬到万寿楼,想找也找不了。”万寿楼是瘫痪老人住的,东海楼住半自理老人,我们住在南山楼。这是我们的命运:从南山楼搬到东海楼,再从东海楼搬到万寿楼,搬出万寿楼,只能去一个地方。当然有时候,也不完全按这样的顺序来。

我支起身,把窗户开了一条缝,一股清冷的夜风卷了进来。

“我有一个藏钱的地方,你一定想不到。”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就在门后的衣柜,灰呢大衣的内袋里。我攒了整整六年。”

“找什么人?”我说。

“我不能把钱存在银行里。他们坤长脖子等着呢。”他说。他的脸有些发红,从这边望过去,看得到他的额角突突跳动着。“我要把大衣挂到你那边去,过会儿就挂。不,现在就去。”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打开衣柜右边那扇门,取出一件铁灰色旧呢大衣,挂到左边我的那一格里。

我没有太去考虑这个举动的意义。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孙子东东,想到很快可以见到他,心像被一只手捏住了,跳也跳不动。一会儿后,我才说:“你要把钱给那个人?”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这辈子欠她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两道泪水从眼眶里涸出来,很缓慢地顺着面颊往下爬行。老菜经常莫名其妙地流眼泪。任何时候,只要他忽然安静下来,那多半就是在落泪。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但泪水流得很汹涌,很难想象这么多水分是来自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现在,他的脸被无声的哭泣闷得发紫,看上去有些可怕。

我下床走过去,俯身夺走他的酒杯,说:“不能喝了,睡觉吧。”

他顺着床档往下出溜到床上,鸣咽地说:“…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你听见了吗?老余,我死不瞑目。”他又咕呐了几句什么,声音就低沉下去,接着,断断续续的鼾声响起来。

那晚的睡眠很厚实,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厚厚的雪一直铺到天边,雪地上站着一个小男孩,远处有两个小黑点向他走来。是两个年轻男人,皮肤苍白,骨骼粗大,穿着黑色礼服,戴高边圆筒礼帽,一个男人向小男孩弯下腰,好像在询问地址。小男孩大声地回答了(我才意识到小男孩是我自己)。小男孩的声音很清脆,他(我)说:“百花巷120号。”这个声音太清晰了,醒来后,似乎还能感到余音就在耳边。我回忆了一下梦境,想起来百花巷120号正是敬老院的地址。窗没关严实,裸露在被褥外的脸凉颼飕的。室内很安静,第一道晨曦刚打在窗帘上。我朝老菜那边望过去,忽然感到了异样。房间里太安静了。对面床铺的棉被拱出一个弧形,寂静无声。以前这个时候,老菜已经起来了,趿拉着棉拖鞋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即便躺在床上,我也能听到他身体翻动的声音、喉间发出的呵呵声。但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片雾样的幽暗。

我将两只手撑在床沿上,缓慢地支起上半身。护理员警告过,无论碰到任何情况,起床时都必须慢,要有间歇,严禁情绪波动。我披上外衣,下床走到老菜床铺边。棉被的一个角掀开了,露出他穿着棕色线衣的上半身,脸好像拉长了,皮肤紧贴在颧骨上,嘴巴微微张着。我轻轻叫了他两声,没有回应。我后退两步,坐在床沿上,感到脑袋里的一根弦绷紧了,嗡嗡作响。我使劲地深呼吸,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一会儿后,按了紧急呼叫钮。两名工作人员匆匆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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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午后才来。我一直坐在房间里等他们,虽然护士长、老黄、老张他们来叫了好几次,他们让我不要坐在这个房间里。老菜的床铺已经空了。刚才有人给他换了寿衣,然后把他搬走了。我目睹了整个更衣的过程。护工脱光了他的衣服,飞快地给他擦洗身体。有好一会儿,他全身裸露地躺在那里,手臂向两边摊开,胸部奇怪地向上拱起,皱巴巴的阳具在腿间歪着。做这些事时,窗户一直开着,好像他不会感到冷,也不会感觉到羞耻。我知道看着这些,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不过,我还是坐在那里,陪伴老菜最后一程。我想,如果我没有在梦里说出那个地址,或许老菜就不会死。

护士长陪着一对中年男女进来,跟随他们跑进来一只雪白的京巴狗,穿着鲜艳的红呢马甲,脖上挂着个铃铛,眼睛像两粒黑扣子,尾巴左右摇摆。它冲我吠叫了两声,撅起尾巴试图跳到老菜床上。女人一把抱起了它,把它放在椅子上。她一声不吭地从包里取出副一次性手套,仔细地戴在手上,拎起棉被、枕头,抖动。她的眼睛下挂着两个暗色眼袋,脸色又青又白。男人把手里握着的一支香插在花盆里,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然后用笞帚把床底下的纸箱、杂物划拉了出来。其间,小狗一直轻声地叫着,脑袋左右张望。他们在床垫下找到了一小沓现金,两个人轮流数了一遍。接着,女人打开衣柜,取出一边的衣物(在护士长提醒下),一件件摸索过去,检查完后逐一抛到地上。

女人转过头来问我:“大伯,还有哪些东西是我爸的?”从进来后,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一直坐在床边,两只手臂笔直地撑在膝盖上,看着他们。我用手指了指说:“电冰箱,还有大的那只电饭煲。”

女人指指微波炉:“这个不是?”

我说:“微波炉是我的,电视是公家的。”微波炉是半年前老三送来的,不过直到现在,还没使用过。

女人打开冰箱看了看,对男人说:“还可以用,给收旧货的吧。‘

我觉得他们检查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喉咙,问:“老菜走的时候,好像说他对不住谁,你们知道这回事?”

女人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脸上显出嫌恶的表情。她转回头,拉开抽屉,拿出录放机看了看,扔在了桌子上。男人轻声说了句什么话,女人点点头,对随后进来的护工说:“都不要了,你们处理了吧。”她俯身抱起白京巴,在狗鼻子上亲了亲,就走出了房门。

他们离开后,我僵直地坐了好久,等站起身时,全身的关节都嘎吱吱地响。我打开了衣柜,从属于我的半边衣柜里,取出那件灰呢大衣,在大衣右下摆摸到一处明显的凸起,那里有一个暗袋。它的边角有些磨损,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里面塞着厚厚一沓人民币,底下压着一张照片一老菜与一个女人的合影。老菜穿着格纹衬衫,西裤外系一条棕色皮带,笑得满脸阳光,将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女人看上去比他年轻得多,穿着咖啡色连衣裙,一给韆发垂在胸前,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我把照片翻转过来,看到了背面的一行小字:蔡帽生、林水秀摄于二〇〇三年,城市广场。

进了门,老大扶我坐在玄关的方面木凳上,这张凳子是前年他特地为我做的一我坐不了那种软垫椅,一坐下去,腰就酸疼。老大帮我脱下棉皮靴,老大媳妇取来一双拖鞋,替我穿上。我看了看四周,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盆天堂鸟,边上有一盘色泽艳丽的糖果,窗帘整齐地拉到四分之一处,花岗岩地砖光滑锂亮,房子内很整洁。

我问:“东东呢?”

“东东被借走了,马上就回。先洗个澡。”老大媳妇赔着笑说。

“借走了?”

“昨天朋友结婚,让他去做小槟相。”

老大換我走进卫生间。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水底铺着一块防滑垫。一只取暖器轰轰地吹着热风,室内温度在二十七摄氏度左右。老大帮着把外套、毛衣一件件脱下来,扶我坐到浴缸里,在往下坐的时候,他往我的臀部下面放了一把小凳子。的确,再往下坐,就很费力了。水很温暖,泡进去的时候,全身的汗毛竖立了起来,一会儿后,我感到热流涌向每个毛孔,非常惬意。老大用手掌卷起一块毛巾,用力给我搓背。

他问:“重不重?”

我的身体随着他的搓洗微微晃动,我说:“轻点。”浴室太热,使人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在敬老院时,护理员用一把刷子给我们洗澡,像洗刷一根黄瓜,洗到那儿时又痒又刺,弄得我们尴尬地躲来躲去。不过,即便这样,我还是盼望洗澡,怕身上散发出异味。我们的愿望都一样,希望自己干净些,走的时候能走得干净。他们说,老菜这样,就是干干净净地走,他是个有福人。这时,房门响了一下。

“东东回来了吗?”我问。

“大概是吧。”老大说。

洗完澡后,全身又暖和又舒适,走路好像轻便了许多。装修时,我指责过吊顶上的灯太多,费电,不实用。但现在当我穿过布满灯光的小走廊时,胸中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东东在房间里玩一沓花花绿绿的牌,他把它们一张张摊开,又一张张收成两沓。他很专注地做着这件事。他穿着一身很可笑的小西服,脖子上挂了个红领结,头发往一边歪着,打了定型水。

我说:“东东。"我很想抱住他,亲一口。

东东抬眼看了看我。他说:“爷爷。”接着目光又落回到牌组上,我凑过去看了看,是些奇形怪状的精灵,右下角有文字标注,字太小,我戴上花镜也看不清楚。

他房间的摆设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多了一个书架,上面放了《三字经》《成语故事》《阿衰》《安徒生童话》这样一些书。我给他买的五子棋盘还摆在窗台上,不过看上去好久没用了,积了层薄灰。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枪盒,枪盒里有三个凹槽,放着一小罐子弹、一个消声器,但枪形的凹槽空着。我问:“枪到哪儿去了?”

“爸爸没收了。"东东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为什么?”

“我把电灯打碎了。”

我看了看床头灯,果然,灯泡、玻璃灯罩都不见了,只剩一个不锈钢灯座。

“当时柜上、床上都是碎玻璃碴儿?"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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