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密

作者: 石钟山

机密0

每天出现在那个街角的婆婆走了,她面带微笑,坐在那把包了桨的凳子上。和她每天出现时一样。眼睛还是睁开的,做出向远处眺望的样子。满脸的褶皱绽放,人们似乎还看到了她脸上的一丝红润。周围店铺熟悉她的人,都说这个老婆婆是上世修来的福气,说走就走了,没有受一点罪。平平静静的和平时似乎并没有两样。让熟悉她的人不解的是,这个婆婆为什么每天会出现在这里。从年轻到老年,她在这里等待了大半辈子。是什么人让她如此牵挂?这成了所有熟悉她的人心底的一个谜。这个谜再也没有人能够破解了,随着婆婆安详地离去,成了永恒的秘密。直到这时那些熟悉她的人才意识到,说是熟悉这个婆婆,是因为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这个十字路口,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对这些人来说,这个婆婆是熟悉的陌生人。

长江见柳莺最后一面的时间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份的一天。

长江是城防司令部的机要参谋,中共江南局地下党员,打入敌人内部已经有几个年头了。昨天晚上,他的上线地下江南局区委马书记被捕了。按照地下组织的原则,他必须立即撤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他想到了自己的下线交通员柳莺。

柳莺是一位女同志,年龄和他相仿,她的身份是一名小学老师。自从他打入敌人内部,柳莺就成了他的下线。他第一次和柳莺接头是在小学门口,门口有两棵桂花树,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这是和他接头的暗号之一。她穿着一身学生装,长裙短衣,短发。她很稚嫩,样子就像十八九岁刚出校门的学生,脸红扑扑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毛孔。他见她第一面时,心里咯噔一下,想着眼前这位女孩子,以后就是他的下线了,不免忐忑起来。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以后要承担他的交通联络任务,真的能够胜任?总之,和她第一次见面,他心里并不踏实。

在以后的工作中,他每次把情报传到柳莺手里,柳莺都毫无差错地传递出去,渐渐地他对她的信任感上升了。在几年的交往中,他从最初的疑惑到信任,后来竟然生出了某种依恋。几年前,他奉组织的命令打人敌人内部,先是在上海警备区做警卫,后来通过组织关系,调到了南京一家部队任参谋,又辗转来到这座城市的城防部队,担任了机要参谋。组织把这种调动叫洗白身份。之前的身份只是为他真正潜伏打掩护。到了机要参谋这个位置,才意味着他开始接触到敌人的核心机密。

他的上线是江南局区委书记,代号黄河。地下工作的原则都是单线联系,至于上线领导,他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上级有指示,都要通过联络点,按照约定的时间,收取上级的指示。完成任务后,再通过自已的下线小学老师柳莺把情报传送到下一个联络点。这样绕了一圈子,都是为了安全起见。

传送情报时,他总是会和柳莺见面。他们对外的身份是男女朋友。一个城防司令部的机要参谋,和某学校的女老师相恋,这在外人眼里实在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了。每次他们约会见面的地点也不尽相同,大多在学校门口那两棵桂树下,有时在公园里,也有时在大街上。他每次和柳莺见面都换上便装。他高大俊朗,风度翩翩,军人的气质一览无余。她是小学老师,年轻貌美,稚气未脱。在所有人的眼里,他们都是般配的一对。他们完成任务交接后,更多的时候并不急于分开,而是在一起走一走。按着组织纪律,他们不会聊自己的过去,也不聊之后的工作,只聊当下。长江是他的代号,从他打人敌人内部的那一天,真实姓名便埋藏在心底,长江就是他做地下工作的一个代号。他想着柳莺应该也是她的代号。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真实姓名叫什么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他们是战友,是同事。在敌人内部,他们都是孤军奋战,只有他们知道彼此的身份。每次他们相见,都能莫名地感受到温暖。这种温暖就像一股气流,紧密地把两个人缠结在一起。他们彼此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这次分开,他们又期待着下一次。就像真正的恋人,他们相互思念,彼此牵挂。时间久了,成为一种习惯。后来他们发现,战友之间的相互亲近、彼此的信任,令他们的情感逐渐升华,两年之后他们真的相恋了。作为地下工作者,恋爱并不是他们的自由,他向自己的上级打了一份报告,她也在那份报告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份报告的内容是申请他们的恋爱关系能够获得组织的批准。在报告递交上之后,他们都很忐忑。凭经验,他们知道如果组织不批准他们的关系,那么其中的一个人将会被调离,因为长江工作的重要性,组织不会让他轻易挪窝,那么调走的只有柳莺了。一个月之后,他在联络点取到了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是针对两个人的,他们的恋爱关系得到了组织的肯定。

从那以后他们就是真正的恋人了。这种关系也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他们开始名正言顺地成双人对,有时并不是为了交流情况,而是相互取暖,做恋人该做的事儿。他们不再感到孤独,有了彼此的陪伴,危险又单调的生活有了色彩。他们甚至在一起畅想婚后的生活。他们共同等待着他们约定结婚的时刻: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居住的这座城市解放了,他们和这座城市一起回归人民的怀抱,他们就结婚。他们天天盼,夜夜想,好消息不断传来,整个北方几乎都回到了人民的怀抱,自己的队伍已经打到了长江北岸,只要自己的队伍一过江,他们居住的这座城市就会宣告解放。那一刻他们才会真正恢复自由身。他们似乎听到了隆隆的枪炮声。

就在这时却发生意外,长江的上线黄河被捕了。

黄河被捕的消息,他是从敌人的情报中获悉的。历经几年的潜伏生活,他早就是一名成熟的地下党员了,这时他知道必须启动应急预案,他和他的下线柳莺必须马上转移。

柳莺的宿舍他来过,和柳莺同住的还有一个大姐姓刘,以前他见过。这个刘大姐知道他和柳莺的关系,每次他到宿舍来找柳莺,刘大姐都故意找事儿离开,给他们俩提供独处的空间。这次找柳莺却不同以往,他得到上线被捕的消息时已经很晚了,他找到柳莺宿舍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他敲响柳莺宿舍门时,开门的正是柳莺本人。睡眼惺松的柳莺见是他,立马清醒了,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有大事几发生了。柳莺随着他来到一个角落里,他用低沉又急促的声音说:“我的上线被捕了,你必须马上转移。”柳莺虽然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事情。她成为长江的地下交通员时,组织的纪律她是清楚的。在传送情报时和日常生活细节中,她清楚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警醒着。几年过去了,一切又都顺利如常,虽然这根警惕的弦一直绷着,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最危险的事情还是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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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向柳莺下达了撤离命令时,柳莺还是恍惚了几秒,才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暗影里的他,担心地问:“那你呢,不和我一起走?”按照常规,他的上线被捕,他和柳莺都是下线,要撤离也应该是一起。

他第一时间得知自己的上线黄河被捕时,脑子里也一片混乱,第一念头就是撤离,可是又想到,为了自己能够打人敌人的核心内部,组织调动了所有的关系,就像下一盘棋一样,终于把他这颗棋子放到了关键位置,如果他这时撤离,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在找柳莺的路上,他已经捋清了思路,下定了决心,不能就这么轻易撤离,他要留在最后时刻。虽然这样做很危险,但为了获取组织需要的情报,值得冒险一搏。解放大军已经开赴到了长江以北,渡江战役即将打响。他所在的城防司令部正在频繁地调动部队,敌人部队的布防情况,正是我军最急需的情报。前几天上线已经给他交代了任务,让他摸清敌人的兵力布防,核心机密他还没有得到,这个时候撤离,损失就太大了。

虽然柳莺是他的恋人,但他也不能说实话,他怕柳莺担心他,贻误了她的撤离时间,只好回答她:“你先撤,我料理完后事儿马上就去找你。”

之前关于撤离的种种后路,他和她在一起做过预案。首先要离开工作的单位,躲到城外,打探消息,然后等待组织的消息,再做最后的决定。柳莺听了他的话,突然扑在他的胸前,双手死死地抱住他:“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冒这么大风险,我要等你,咱们一起撤离。”他没有更多的时间跟柳莺解释了,有些粗暴地把她推开,低声又严厉地说:“服从命令,马上立即撤离!"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如此重大的风险,他的粗暴让她有些吃惊,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他。他接着又补充一句:“最晚明天一早必须离开这所学校。”柳莺见他如此严肃,只能默认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回过头来,告别似的向她挥了挥手。他回头的瞬间看到柳莺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泪水。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的分别,也许还能再见,也许再也不见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他知道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儿女情长了。他半夜时分离开军营,长时间不回,若被敌人发现他就解释不清楚了。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他必须做到滴水不漏。想到这儿他回过身去,快步向前走去。转身时眼角已经湿润,他擦了一把脸,迎着暗夜走去。

柳莺后半夜几乎再也没合眼,天还没亮就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她让同事刘大姐帮忙请假,说自已的亲人病故了,急着回去探亲。离开学校的理由,也是他们事前计划好的一部分。天刚放亮,柳莺独自急匆匆地离开了学校。可是她又怎么能放心呢,她担心他的安危。她是他的交通员,一直和他单线联系,他不仅是她的上线,也是他的领导,他的命令不得不服从,可他们不是普通的战友,他们还是恋人,自己一个人离开却把恋人置于危险的境地,她怎么能够不担心?

她走到城门口时,看到换防的部队一卡车又一卡车地驶出城外。在这之前他对她说过,自己的部队已经开赴长江北岸,他们现在居住的城市离解放越来越近了。这是他们共同期盼的,他们一次又一次畅想过,这座城市解放后,他们就会从地下到地上,然后像其他战友一样,名正言顺地归队。那也是他们约定的婚期,每次想起即将到来的好日子,她都心绪难平,夜不能寐,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着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千盼万盼,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发生了意外,他的指示她又不能不执行。走过城门,她在出城的人群中四处张望着,这时的她多么希望看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和她一同撤离。她一步三回头,有几次她看花眼了,觉得人群中他正向她奔跑过来。她已经转过身张开双臂准备迎接他了,才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她摇摇头又揉了揉眼睛,万般无奈又恋恋不舍地向城外走去。

送走柳莺之后,长江也几乎没睡。他想起了自己的上线。上线他是熟悉的,江南局派来的代表,名字叫黄河。他当然知道的,这也是代号,就像他的代号叫长江一样。每次领受重大任务都是黄河亲自交代,有时黄河把他要执行的任务写成密纸放在联络点。任务若复杂,黄河会对他亲自交代,两个人是熟悉的。他说不清黄河的行踪,黄河因为是上级,对他却了如指掌。黄河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办事沉稳,总是不急不躁,说话也慢条斯理。按照地下工作的组织原则,他的上线黄河,可以随时随地联络他,他却不能联系自己的上线。

黄河被捕的消息,是他听同事说的。昨天晚上快下班时,他们城防警备区机要科的主任,突然从外面回来了,给他们带来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司令部宪兵队抓住了一个共产党,正在审问。审问的地点就在他们顶楼,那是宪兵队所在地。机要科的人因为工作关系对外很少有联系,就是外出的次数也很少,平时的工作就是守着电台和一些机要文件,突然听说宪兵队抓住了一个共产党,纷纷地跑到顶楼一看究竟。

长江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一紧。当时他还不知道是哪位被捕了,便随着机要科的人也去顶楼一看究竟。宪兵队审讯室在顶楼最里头的一个房间里,平时不论抓到什么人都在这里审讯。他们审讯时,经常把审讯室的门开,动刑声和犯人的叫喊声掺杂在一起,响满整个楼道。那些宪兵队的人,经常吆五喝六指手画脚地审问犯人,把动静弄得很大,似乎动静越大,他们的功劳就越大。咋咋呼呼,恨不能让整栋楼里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动静。

长江上到楼顶层,远远地就听到了鞭打声,还听到宪兵队队长的咆哮声:“你说不说?我告诉你,我们已经盯了你好长时间了。你就是共产党!你说你为什么跑到长江边偷看我军的驻防?”面对宪兵队队长的咆哮,对方一个字儿也没有回应。长江和别人一样,探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只见自己的上线黄河正被捆绑在架子上受刑。长江倒吸一口冷气,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看见黄河浑身是血,沾了水的皮鞭不时地抽打在他的身上,黄河已经皮开肉绽了,头垂了下来,有一给头发遮在他的眼。此时的黄河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他确定眼前被捕的人就是黄河时,大脑空蒙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楼下的。等定下神来,他发现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自己还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面。他想到了他们地下工作者的纪律,上线被捕,下线就要及时撤退。想到这里他慌忙回到自己的宿舍,换上了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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